制科及第,原本還要再好好慶祝慶祝,可杜思溫膩味張嘉貞那險惡居心,索性也就只叫了杜士儀兄妹到自家山第,小小慶祝了一場算完。相比杜士儀解試和省試之后那大張旗鼓的架勢,簡直是低調了不止一星半點。緊跟著,他又以杜士儀即將釋褐,邀了一些親近的杜氏族人,給杜士儀辦了冠禮。至于相交甚篤的王翰王維王縉,因書法筆墨之事而結識的顏家諸兒郎,三師兄裴寧等諸色親友道賀小酌等等,那就更不足為外人道了。
而王翰亦是舉直言極諫科,擢授秘書省正字。這清貴之職雖則并不算極高,但卻是張嘉貞親自吩咐的。酒酣之際,用王翰自己的話來說,這位如今在朝說一不二的宰相還告誡他不要和杜士儀交往太過密切,引來他好一番嘀咕。
“張相國為人其實不錯,就是太過剛愎了些,誰讓你正好觸了他喜愛的晚輩?只希望你不要調到他手底下,否則日子可不好過”
杜士儀卻不以為然。如果在張嘉貞手底下,那就代表自己能進中書省,那時候日子不好過他也認了。只可惜,中書省的職司可不是那么好取的王翰在長安城內找好了房子搬出去的這一天,杜士儀授官的確切消息也終于傳到了樊川杜曲——釋褐為登仕郎,授萬年尉大唐凡一千余縣,諸縣分京、畿、上、中、中下、下六等。其中,后四等的縣尉均為從九品,而畿縣的縣尉則為正九品,唯有京縣的縣尉,則為從八品,歷來很少為守選的前進士釋褐之官,往往官轉兩三任方才得授。即便制科題名,大多也只授畿尉,得授京尉的鳳毛麟角,更何況京縣只有寥寥幾個,還要等著這幾縣的縣尉出缺。而幾縣之中,最清貴又莫過長安和萬年。然而長安城中西富東貴,轄長安城東城的萬年縣又蓋過轄西城的長安縣一籌,因而,這幾個名額中,看似秩位不高的萬年尉,歷來是眾所矚目,號稱天下第一尉 進士及第只守選年余便高中制頭,釋褐授萬年尉,當杜士儀奉命來到吏部,從吏部侍郎王丘接過了授萬年縣尉的制書時,幾個流外的令史等官便不禁竊竊私語嘖嘖稱羨。如今是開元初年主持歲舉,為人最最剛直不阿的王丘取代遷官尚書左丞的裴璀主持選事,雖則法外不容情,但說話卻不像他為人那般的,含笑勉勵了幾句之后,便吩咐吏部令史徐華將其送出尚書省吏部。
而萬年縣署卻是另一番景象了。眼下尚在職的五名縣尉之中,前年主持過萬年縣試的郭荃已經四十有二,最年輕的薛明二十六歲,已經是少有的異數。至于年紀最大的,卻是三十四歲中了進士,又由書判拔萃科題名,一任校書郎,二任洛陽尉,第三任轉萬年縣尉,如今已經四十三歲的河東王璞。至于其他兩個,也是在一任校書郎之后方才轉任萬年尉,本還志得意滿,可如今立時被人比下去了。
對于即將成為同僚,年僅十八歲的杜士儀,他們可以說是五味雜陳,尤其曾經親自拔擢了杜士儀萬年縣試第一,之前又親自為其辦過制科文狀的郭荃,心里最不是滋味。
兩年之前,他和杜士儀一為試官,一為白身士子,如今卻已經是同僚了他從進士及第到萬年尉,足足熬了九年,杜士儀卻只用兩年便完成了白身到萬年尉的蛻變,這簡直是老牛拉破車和千里馬的區別 京縣比其余各縣高出不止一籌,不但在縣尉身上,也在縣令以及各位屬官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萬年令韋拯出身京兆韋氏,乃是如今御史大夫韋抗的嫡親胞弟,又是杜士儀同年韋禮的父親。因兄弟二人出身京兆,又都在京兆府內任職,且官領本司,在長安城中可謂是名聲赫赫。因韋杜同出樊川的關系,再加上杜思溫又特意打過招呼,韋禮更是在父親面前替友人說了無數好話,韋拯對杜士儀自然多了幾分熱絡和客氣,廷參之后不但親自為他引見縣丞主簿和其他同僚,又留下他說話。
“杜十九郎,既是杜老府君將賢侄交托于我,本縣的情形,我自然需得對你說明白。萬年縣乃是天子腳下,和長安縣共屬京兆府,共有六縣尉,分管功、倉、戶、兵、法、士六曹。如今出缺的這一曹,是功曹。之前離任的那位萬年尉鄭欽分管的,實則是戶曹。而原本任功曹的郭少府,則是剛剛轉了戶曹。如今宇文融正奉旨檢括天下逃戶,郭少府倘若有功,這也算是進身之階。所以,這空出來的功曹,自然就由你分管。”
韋拯見杜士儀神色一動,隨即感激地對自己躬了躬身,他知道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笑著輕輕一捋胡須道,“我調兩個做事精熟的書吏給你,你履新之際,可不能有絲毫怠慢。要知道,十日后便是萬年縣試,掌管功曹的你得立即定下題目來”
謝過韋拯好意,杜士儀又陪著這位韋家長輩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才告退出來,心里自是明鏡似的透亮。可以說,杜思溫不但早就授意他通過制舉謀取萬年尉,而且早就做好了相應的準備。他此前令赤畢仔細打探過,因而對于一縣所司六曹也算小有所知。
萬年縣所轄六曹之中,功曹管官吏考課、禮樂、學校,倉曹掌倉庫、租賦、市肆,戶曹掌戶籍、婚嫁,兵曹掌武官、軍防、驛傳,法曹掌刑法、盜賊,士曹掌橋梁、舟車、舍宅。這六曹和朝廷尚書省六部,卻是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掌管戶曹、功曹、倉曹的縣尉稱之為司戶尉,職責較為輕松不說,而且正符合了士人任職清要的特點。至于掌管法曹、兵曹的縣尉,則向來被稱之為捕賊尉,管的是捕賊捉盜,最是士人不肯去做。而士曹,等于就是個雜尉,最沒前途。倘若授官縣尉之際,不巧分到自己頭上是這種職司,那足夠人郁悶上幾年他雖然對時人如此甄別的高下之分并不以為然,但不得不感激杜思溫的一片苦心剛剛在韋拯的引領下見過其余五位縣尉,此刻兩名書吏再次帶著他在整個萬年縣廨中轉了一圈。和后世清朝那所謂的“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諺語有所不同,如今的大唐天下一千余縣中,那些偏遠地方的土皇帝確實無人愿為,但倘若可以,無數縣令都甘心情愿丟下自己那一縣父母官的大印,去各州首府去當個縣尉之類的屬官,至于萬年縣這樣的天下第一縣就更不用說了 前時他只是應萬年縣試,對縣廨之中的建筑不過是走馬觀花,現如今被人領著一處一處看下來,他就只見每一座建筑都經過了精心的修繕和保養,使其莊嚴肅穆而不失優雅。更難得的是,在長安東城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萬年縣廨在宣陽坊占據了六分之一的地盤,東西曹廳和京兆府廨一樣,各個縣尉輪流使用,此外還有各自的直房,不但如此,這萬年縣廨配備的官舍和吏舍都修葺得方方正正,頗為可觀,省卻了屬官在外賃房舍住的開銷。
然而,在自己的官舍門口,杜士儀卻和郭荃碰了個正著。兩人算不上老相識,可兩年前打過的交道也讓他們不能坦然地當彼此是陌生人。因而,搶在郭荃反應過來之前,杜士儀便面露敬意地先行揖禮道:“郭少府。”
郭荃見杜士儀執禮甚恭,一怔之后慌忙還禮,繼而臉上便極其不自然地說道:“杜少府,實在是對不住。此前鄭少府還在的時候,因平素并不住在縣廨之內,我又接了妻兒進京同住,故而便在征詢過他之后,占了他的官舍。如今還請稍待幾天,我立時讓兒子們搬出來。”
杜士儀見一旁一個書吏輕輕對自己點了點頭,顯然暗示的是郭荃此言屬實,他便笑著說道:“郭少府的家眷原來都在長安?既然我都來了,可否一見令郎?”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郭荃自然不好推脫,連忙帶著杜士儀反身回到了官舍。這小小的院子里總共是兩間正房,一間向西的廊房。進了正房之后,他一聲咳嗽之后,里屋立時有兩人出來。年長的一個相貌堂堂,年約十六七歲,年輕的那個卻也有十二三歲,兩人規規矩矩垂手而立,齊齊叫了一聲阿爺。
“大郎,二郎,快見過杜少府。”
郭荃的兒子都這么大了 杜士儀心中驚嘆,卻不想郭荃兩子在聽到父親那威嚴的聲音之后,比他更加驚嘆。尤其是郭荃長子看著頂多比自己年長一丁點的杜士儀,面上滿是難以置信之色,愣了好一會兒方才慌忙帶著弟弟施禮不迭。杜士儀見狀慌忙扶起二人,隨即便笑道:“今日不想有幸得見二位郭郎君,卻是倉促之間不曾備見面禮。”
等二人起身,他才松手轉身看著郭荃說道:“這官舍就這么大地方,郭少府妻兒既是接來長安,搬出此處就要到外頭去賃屋子了,和你朝夕不能相見,卻也不便。你是我的前輩,昔年提攜之恩斷不敢忘,我在這宣陽坊中正巧有一處住宅,此處官舍還是請令郎暫居吧。”
郭荃原本在杜士儀的任命下來之后,就打算讓兩個兒子騰出地方來。可長安大,居不易,要在東城這種達官顯貴聚居之地尋找一處合居之所幾乎是難如登天,更可慮的是那高昂的賃錢。他這個赤縣縣尉,一月俸祿是兩萬五千錢,還有官給的庶仆三人,職田三頃,每月食料三百錢,雜用二百五十錢,林林總總各色收入是不少,但維持一家人開銷,又要積攢錢以備將來,這卻不容易。因而杜士儀這一開口,無疑為他解決了最大的麻煩,那口口聲聲的前輩之稱也讓他松了一口大氣。
“杜少府,多謝你這雪中送炭…大郎,二郎,還不謝過杜少府?”
見郭荃又令二子拜謝自己,杜士儀不禁苦笑,連忙再次扶起了二人,閑話幾句之后滿心不自在的他逃也似地出了官舍,等到在兩位書吏的引領下踏進了自己的直房,他陡然之間想起之前在宣陽坊的那一座宅院,也正是進士及第之后杜思溫使人給自己找到的。
莫非甚至早在去年他狀頭登科之際,杜思溫便想到了讓他謀取萬年尉?這位老叔公簡直是人老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