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寶能夠在自己被貶出京的這些年陡然而成長安首富,張說固然不曾親眼得見,可家人受過恩惠,其余種種他也親耳聽過。見王容如此知情識趣,他又早已聽聞王家和長安城中各家公卿貴第皆有交往,資助士子交接文人,名聲極好,此刻謙遜兩句后便坦然收下。他對王家發家的那點事卻有些好奇,剛剛權衡利弊想得頭昏腦漲,這會兒王容既然來了,他有心松弛一下神經,索性就留著王容坐下,問起了王元寶從寒微到富貴之后的陳年往事。
他本只是為了放松,可誰想到王容口才極好,不知不覺他便被其勾起了興致,不時還驚嘆或是評點兩句。當他意識到已經不早的時候,須臾便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見王容要告退,他也不知道哪兒生出來一個念頭,突然心中一動隨口問了一句。
“令尊身在長安,發家之后,又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就不曾遇到過有人仗勢凌迫?”
張說這些年一直在外任,和王家并沒有什么往來,此番王家特意在并州飛龍閣重修事宜上插上一腳,也是因為王元寶覺得張說極可能還要回朝高升,打算再攀一攀交情,如此日后張說飛黃騰達之際,王家事先結了善緣,自然也會與人為善。此時此刻,王容聽到張說突然詢問這個問題,心里頓時平生狐疑,當即字斟句酌地說道:“阿爺總是秉持和氣生財之道,盡心竭力把那些為難的事情都消解了,因而這才能夠在長安城立足。”
“和氣生財…可并非每一件事都能這般如意。”
張說怎會對父親是否遭人仗勢凌迫感興趣?就算有,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對人訴苦又有什么好處?
王容低垂眼瞼,瞥見張說口中問著父親的事,目光卻落在了那銅筒上,她心中突然浮現出因己及人感由心生八個字。
“使君雖則垂詢,可我身為女兒,還真的不知情。料想阿爺只是一介商人,哪敢與人為難?不如意的事情忍一忍就過去了,樹大招風,即便不能名聲無暇,可也總得不能落人話柄,落人把柄。若真的豁出去爭眼下一時之氣,別人看在眼里,必然覺得阿爺仗著有些錢財便囂張跋扈。所以這些年來,阿爺在長安城中素來名聲好得很,故而就連幾位大王貴主,有些什么事情,也會尋上阿爺。”
張說原只隨口一問,此刻卻凜然而驚。商場雖和官場不同,但有些道理卻是互通的。他若有所思挑了挑眉,又不動聲色閑扯了一些別的話題,這才放了人離去。就在王容告退之后不過片刻,外間便傳來了一個聲音:“使君,王郎宅中命人前來投書”
“這個王子羽,晚間設宴請他他不來,這會兒卻又來投書”
對于王翰,張說是又愛又恨,喜其詩文,恨其狂狷,但其醉酒后時而憨態可掬,時而又狂放歌舞的樣子,卻又盡顯名士風流,因而大體來說還是愛重更多一些。此時此刻,他沒好氣地搖了搖頭,最后還是吩咐呈進來。可是,當接過那竹筒打開之后,他展開紙卷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王翰的字跡,他是最熟悉不過的,可眼下這根本不是王翰的字跡,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冒名投書 他剛要發火,可待看到信箋上那敬稟張使君足下的抬頭之后,開門見山道出了身份,他的眉頭便不知不覺舒展開了,竟是低聲喃喃自語道:“說曹操曹操到,竟和王毛仲的信前后抵達并州…”
杜士儀這一卷投書,言辭懇切而恭謙,尤其是起頭那一句“公舊日一登甲科,二至宰相,文名遠播四海;而今一督幽州,二鎮并州,軍略天下皆知”這文武雙全的褒揚,張說一見便心中欣然。無名子為了干謁于他而送上的頌文他見得多了,可杜士儀并非無名之輩,且不說其于兩京諸王貴主公卿之第都大有聲名,單單只說天子面許其直,宋憬座上嘉賓這兩點,這投書的內容但使傳言出去,對他自然大大有利。
既然心情好了,見杜士儀此后洋洋灑灑一大篇都是駢文,和往日那些行卷干謁的士子沒什么兩樣,他原本的提防警惕更少了三分,暗想到底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書生。及至再瀏覽下去,看到那傍晚初到并州,不及親自投書拜謁,只因路遇王翰醉酒墜馬,將其送到家中云云的解釋,張說本就知道王翰是何等性子,不過置之一笑。待看到最后,見杜士儀直言自己起意登科后游歷北地本是為了增廣見識,誰知因緣巧合得天子欽點觀風,誠惶誠恐,必當以所見所聞實情上奏,絕非只為奏州郡之短,亦將直言功績民聲時,他終于輕輕舒了一口氣。
看這樣子,此子興許不是來挑刺的,那就先擱在一旁,橫豎不是最要緊的事。能夠打動宋憬那塊硬石頭的年輕人,怕是性子差不多,和他恐怕不相合 由長安到太原,東出潼關之后一路往東北,經蒲州、晉州、祁縣而至太原,卻和到洛陽并非順道,再加上自己此行是奉旨觀風,而不再是最初計劃中的探親外加游歷,因而杜士儀也就不好假公濟私去洛陽看看崔十一是否真的正往文武雙全的那條路走,更不好去嵩山探望盧鴻,只能讓人帶信前去問候。此時此刻身處王翰家中,本想投宿旅舍的他倒也沒什么不習慣,只是那林老管家早起就親自來關照起居,言辭中每每流露出吾家主人若有郎君這等諍友,則萬幸之至的話頭,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昨夜那番話,可不單單是為了不讓王翰帶傷喝酒,他自己一路風塵仆仆,也想早點腦袋挨著枕頭休息 林老管家絮絮叨叨地還打算旁敲側擊,就在此時,外間就傳來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林老,杜郎君可是在里頭?”
那聲音先至,下一刻,人就委實不客氣地進了門來。昨晚大約睡得還不錯,若不是王翰那塊包頭的帕子,旁人從精神奕奕的他臉上看不出半點受傷的痕跡來。他一進來便不由分說地吩咐道:“林老有這功夫纏著杜郎君問東問西,還不若去好好管教梧泉,先把他身上那股怕事的勁頭給去了一大早就跑到我面前磕頭求饒哭哭啼啼的,簡直像個女人你看看杜郎君門下的那昆侖奴,一大早就在那侍弄馬匹擦刀磨劍,哪像那小子那般小家子氣”
眼看王翰把林老管家給連哄帶騙弄出了門去,杜士儀想到其剛剛提到的田陌,一時面色極其古怪。對于田陌這個第一愛好種田,第二愛好被杜十三娘硬生生教導得喜好的昆侖奴,他原本是打算順其自然,放任人宅在家里不打算帶出來的,可婢女隨侍不便,赤畢劉墨之外,他總不能沒有自己人隨身,最后他只能無視于田陌的幽怨,硬生生把人帶了出來。王翰所言擦刀磨劍,恐怕是看錯了那小子手中的用具 “杜郎君?”
耳畔這一聲喚立時讓杜士儀從遐思中驚醒了過來,見王翰已經到了面前,他少不得拱手見過。可還沒客套,王翰便熱情洋溢地說道:“杜郎君初來并州,聽說已經投書了張使君?既然已經投書了,不妨正大光明去見一見。我絕不是夸口,這并州先有張相國,再有張使君,內外整肅絕無差池,若要觀風,稟明了張使君,我帶你四處去,豈不是正好?”
盡管才剛到太原城,但自祁縣進入并州境內,杜士儀一路上只見農人耕作四野祥和,確實是一片欣欣向榮的盛世景象,足可見王翰此言多半不虛。至于那些和他在登封經歷過的土地兼并放高利貸等林林總總,卻是天下通病,不能作為評判州郡長官的基準。于是,既然王翰如此熱心,他想了想便點頭笑道:“王兄既是如此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有請王兄代為引見張使君了。”
作為大唐重鎮,并州牧素來不為實職,由諸王兼領,下設長史管轄一州之事,因而大都督府常常被人稱之為長史署。這一年并州解試第一關晉陽縣試就在次日,因而才一大早,長史署門前三三兩兩等候著投書給并州長史張說的讀書人,盡管知道此時已經沒有太多可能得張說青眼,可那種萬一的可能性,已經足以讓人趨之若鶩。當遠處十數騎人行來,到長史署前下馬之際,也不知道是哪個眼尖的人突然嚷嚷了一聲。
“是王子羽”
杜士儀還不及下馬,就只見三四個年紀不一的士子一擁而上,把剛剛落地的王翰團團圍住,一個個自報家門之后就忙不迭地自薦。盡管他才剛剛從那一場決定人生的連環大考之中脫穎而出,可此刻這種最最熟悉的場面,仍不免讓他生出了熟悉的親切感。
王翰對這種一擁而上的場面已經很有經驗了,他只是重重咳嗽了一聲,那幾個士子就很快安靜了下來,可下一刻,他卻是伸手對杜士儀一指道:“各位,我寓居太原多年,早已不理世事,這科場中事,要求我,何如一求京兆杜十九郎須知他連奪解頭狀頭,關試亦是豪取第一,圣人又欽點探花第一,如此才俊若贊各位一個好字,誰人不看重諸君文章?”
這禍水東引的伎倆頓時讓杜士儀好一個措手不及 他也顧不得咒罵王翰這一招好生狡猾,見那三四個人立時兩眼放光地上來圍堵自己,他一時陷入重圍。等到好容易突破重圍和王翰會合時,無可奈何的他手中已經多出了好幾軸墨卷。此刻,站在大都督府門口的王翰已經命人通報了進去,一個書史笑吟吟迎了他倆進門,便知機地打圓場道:“杜郎君初至太原,諸位郎君慕名行卷,足可見杜郎君聲名遠播。”
被王翰這家伙那樣夸張地嚷嚷,他就是沒聲名也變得有聲名了 腹誹歸腹誹,但看著手中那一卷卷裝幀費心的墨卷,杜士儀終究還是轉身交給了背后的田陌,因吩咐道:“把這些保管好,回去再看。”
王翰看著這一幕,面上的笑意頓時更深了。進了長史署穿行了數個院子,遠遠看見那紅白相見的一座小堂,他便沒事人似的解釋道:“那便是張使君見客的半月堂了”
然而,正把墨卷交給田陌的杜士儀,卻正好瞧見一個熟悉的紅衫女郎在幾個人的簇擁下往不遠處剛剛經過的大都督府側門出去。當那邊廂亦是投來了好奇的一睹時,四目相視,他便只見王容一如從前那般微微頷首,他連忙回之以笑容,心中卻有幾分驚喜。
怎么會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