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苗含液打算舌戰群儒一舉揚名的曲江大會,最終卻不但早早收場,而且是草草收場。紙上談兵這四個字本就戳中了一眾為了應進士科,大多數時候都在和詩賦文章打交道的舉子們的軟肋,即便是準備充分的苗含液,竟也很難反駁這話。更何況,杜士儀那假托邊鎮將校的嘆息著實犀利得讓人心里又氣又恨,可偏偏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加以反駁。
而讓苗含液吃癟,并不是杜士儀的目的。這三年多來他的積累不可謂不深厚,然則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些年他充其量也就是在長安洛陽嵩山這三地一千余里路上走過幾個來回,于風土地理民生民情都不甚了了。即便明年歲舉能夠成功登第,與其守選三年間,苦苦守著京城四處投書干謁求人舉薦,還不如趁著這時節好好走一走看一看當然,也免得人說叔父遠在幽州為官,他這個當侄兒的連面都不露一個。
好在有苗含液這倒霉的前例在,邀約他的帖子厚度立時比最初薄了三分不止。反倒是今年京兆府試一舉等第的一眾舉子們欣喜于杜士儀爭回了臉面,沒有讓同華二州蓋過去,由和杜士儀同樣出自樊川的韋家子弟韋禮挑頭,次日晚上便包下了西市北邊一家胡姬酒肆,痛痛快快喝了一場。酒酣之際,說起昨日苗含液吃癟,韋禮不禁哈哈大笑,而杜士儀見眾人都極其歡暢,顯見同仇敵愾之意頗濃,想了想就輕輕用酒盞頓了頓面前的食案,又咳嗽了一聲。
等到這響聲讓眾人都安靜了下來,杜士儀便開口說道:“如今的歲舉,看的不止是試場之中三場成績好壞,而是聲勢今日大家也都看見了,苗郎君之所以獨木難支被我一番話噎得啞口無言,還是因為他太想一鳴驚人的緣故今天下才俊云集京城,干謁投書者不計其數,京城各家公卿哪里有功夫一一甄別?而我等雖為京兆府等第,可要真的就以為十拿九穩,萬一有閃失,可就后悔都來不及了”
杜士儀盡管在十人之中最年輕,但這番話說得極其在理,而韋禮作為京兆韋氏子弟,消息靈通,隱約還聽說過前次案子的余波震蕩,曾經不可一世的柳惜明幾乎就算是被關中柳氏給掃地出門了于是,他立刻饒有興致地問道:“那杜郎君可有什么好主意?”
“很簡單,咱們十人把墨卷放在一塊好好設計一番,干謁也好投書也罷,同進同出”
他這話音剛落,便有人使勁一拍食案道:“好主意京兆府等第郎君齊齊拜謁,如此聲勢,被人拒之于門外的概率就低得多了”
張簡本來就是因杜士儀隨手相助,這才得以一步登天,自無不允之理,而韋禮終究謹慎些,沉吟片刻就問道:“若干謁投書同進同出,會不會太顯眼了?”
“雖則京兆府廨此前說過要印京兆等第錄,將今科文章詩賦傳于京畿道,可若是我們僅僅為登公卿之門而同進同出,自然確實小題大做。我聽說,如今進京赴考的舉子當中,多有在佛寺道觀中三五成群賃下一處院子,談詩論文,宿會不止。如此大家彼此印證所學,一來二去就會頗有進益。如今距離正月開考不過兩月,我等何妨也如此辦理?須知今日苗郎君雖是敗在心氣太高孤身迎戰,可想必大家也看到了,同華二州,多有三五成群各成體系的舉子。我等雖占了京兆府等第的優勢,可若也和苗郎君一般,那就太托大了”
杜士儀見這托大兩字讓幾個出身富貴的人悚然而驚,繼而連連點頭,而張簡這些家境稍有不如的亦是贊同,他就知道自己的設想已經成了。京兆府試的解頭落榜,至少從前到現在都沒出現過,而前十等第的人中,盡管登科的比率極大,可總有倒霉的人落榜,所以,他這主意可謂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須知京兆府等第的好處就在于,倘若知貢舉的李納敢于在此次歲舉中,在前十之中黜落太多,京兆府可以移文抗辯 韋禮為人爽利說做就做,當下和眾人商定之后,次日就在開化坊大薦福寺中包下了一處清凈的小院,而杜士儀對留在崔宅的杜十三娘囑咐了一番,就也收拾東西搬了過去。知道田陌跟了去也會覺得無聊,他就只帶了赤畢和劉墨,連杜十三娘新買的婢女月影都沒有帶。十個人浩浩蕩蕩住進去的前三日,眾人全都心緒極好,竟是連開了三日的宿會,每天不到夜半不睡,精神亢奮到了極點。
而三日彼此印證下來,杜士儀通史曉律,試賦句式尤精,擅八分書,音律就不消說了;韋禮工詩善畫,隸書一絕,簫管皆通;張簡頗有當年漢賦之風,詞采華茂,善羯鼓,甚至還能唱楚歌…十人之中就沒有一個只讀書的書呆子。當然,就和杜士儀笑苗含液紙上談兵一樣,曾經有過游學經驗的,十人之中只有四人,而其中兩個還和他當年一樣,只不過是外出求學而已,于民風民情等等涉獵并不多。
畢竟,要從進士科出身,可以說是常科之中最難,甚至可以說,難度幾乎勝過錄取人數少的制科長年扎根京城混跡舉場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周游?即便對杜士儀那一日當眾說出要出去游歷,他們都是贊嘆不已,但就連張簡也不敢提出要結伴而行,人人都怕耽誤不起。
彼此既是了解所學,這投遞墨卷的準備就簡單多了,又比如不用從前的自薦書和贊表,取而代之用十首組詩;用書畫題詩;用新造曲譜…十日之內,京兆等第這十個人的墨卷,成功送進了好些別人叩不開的公卿宅邸。這其中,身為城南韋杜子弟的韋禮和杜士儀,自然功勞不小,而其他幾個出身官宦之家抑或名門著姓的,也同樣使盡渾身解數,至于張簡這別的地方使不上太大力的,則在潤飾辭藻方面盡心盡責。當諸如國子監、東監、同州華州和其余各州縣的舉子聞訊效仿結黨自保的時候就,京兆府廨印的《京兆等第錄》卻終于擺上了各家書肆書坊,一百卷須臾被一搶而空,竟不得不緊急加印。
如是到了十一月張榜公示今科應試所有鄉貢進士、明經以及其余諸科學子的榜文張貼出去,以供上下人等檢舉可有冒貢以及居喪等等情形的時候,杜士儀等人已經是在長安城中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暴。這一日,當眾人來到了明年知貢舉的李納宅邸時,卻正好只見內中有人出來,后頭卻是一人殷勤相送,韋禮這土生土長的京兆子弟定睛一看,立時輕聲說道:“是秘書丞苗延嗣…苗含液的父親,后頭送人的是李納”
兒子應考,父親親自來見考官,這等情形既然入眼,誰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這迎面撞上了和兒子同應進士科的舉子,苗延嗣不禁面色微變。然而,他畢竟是老于官場的人了,見認得自己的韋禮躬身施禮,其余人等也都是拜見不迭,他立時端著架子頷首說道:“不想竟然這么巧見到了諸位才俊,明歲進士科,望諸君能夠一舉告捷”
苗延嗣既然說了這樣的漂亮話,眾人誰也不會和這位秘書丞針鋒相對,少不得謝過之后目送苗延嗣帶著從人上馬離去。而送到門口的李納見苗延嗣一走,剛剛那洋溢滿臉的笑容便有些生硬了起來。
杜士儀十人齊齊而來,他可以不管其中出身寒素的張簡,也可以從人之命冷待杜士儀,但要拿臉色給所有人看,他卻還有些力有未逮。于是,他強顏歡笑親自收了墨卷交給從者,又打官腔勉勵了眾人幾句,卻壓根沒有延請眾人進門說話的意思,直到眾人告辭離去,他長舒一口氣轉身進門,一路到了書齋,當從者小心翼翼把墨卷放在了他的案頭,他方才惱怒地喝道:“誰讓你放在這兒的?給我丟到那邊架子上去 發了一頓脾氣,見從者忙不迭地挪開了那一卷讓他惱火的東西,他方才輕哼了一聲,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叩擊了起來。
不能黜落,就取中末位,王毛仲這主意出得不差橫豎不但玉真公主,就連寧王岐王那邊也不曾對他打過招呼,杜思溫故作清高沒來理論過,事后他也能夠推脫 須臾公示期已過,便是貢士謁見的時節。這一日,卻是諸州所貢各科舉子,整整近三千人,和所貢方物一起入朝拜謁。即便身為韋杜子弟,韋禮和杜士儀都還是第一次入宮,更不用說其他人了。盡管每個人都在白衫之下穿了厚厚的皮襖,但從宮門漫長的等候開門,到一路走到含元殿前再次等候,人人的體力和耐心自然而然受到了極度考驗。
盡管含元殿極其寬敞,可三千人全數上殿謁見,這自然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各州府不過都是派代表而已,當走過含元殿兩端高聳漫長的龍首道入殿,尤其是在那四面透風的大殿中,隨著禮官唱和行禮如儀的時候,杜士儀甚至能清清楚楚聽到兩側文武官員之中,有人發出了聲音極低的嗤笑聲。
盡管年年歲舉,但有唐一朝,世家官宦子弟出仕的途徑多種多樣,如今科舉日盛,自然有他途官員心中不忿。更何況,那些大州所貢之人也就罷了,多半禮儀嫻熟進退有方,可那些偏遠之州所貢之人,多數都是不曾見過大世面的,事先又沒有排演過禮儀,這跪拜之間但只見洋相百出 然而,自入主東宮之后,年年見慣這等場面的李隆基卻絲毫不以為忤。待到一眾人等拜禮已畢,四方館舍人當值者便高聲宣道:“卿等學富雄詞,遠隨鄉薦,跋涉山川,當甚勞止。有司至公,必無遺逸,仰各取有司處分。”
這是多年來的老規矩了,此話一出,貢士便當拜舞退殿,然而,就在這時候,李隆基突然聲音清越地開口說道:“今天下升平,人人向學,進士科久無甲第,朕望諸卿,竭盡全力,今科若有甲第,朕當欽賜御酒以賀”
玉真公主的建言確有道理,從前進士科常有甲第,可近來多年卻再無盛況。要讓開元媲美當年貞觀,進士甲第亦是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