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歲舉,先戶部集閱,再由吏部考功員外郎知貢舉,這是從唐初沿襲至今的規矩。
杜士儀千里迢迢在長安和嵩山之間奔波了一趟回來,已經是九月末的事情了。各地解試因距離長安遠近而有所不同,如廣東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為了讓鄉貢進士能夠隨同貢物一同及時抵達京城,早在四五月間就已經定下了解送和拔解的名單。至于如河洛京兆,則是多在八月。眼下這十月時節,長安那些九衢大道上,但只見白衫如云,摩肩接踵,那些地段距離充作試場的宮中尚書省都堂較為便利的里坊,民居租賃的價格暴漲了五成到一倍,就連佛寺道觀用來賃給舉子的獨個小院,也已經很難再覓蹤影。
這一天,上千名舉子云集朱雀門外,等著戶部集閱,呈交各州府的解狀和家狀。此時此刻,眾人多數都是按照所屬州府各成體系,而杜士儀身邊除了張簡之外,不但有今科等第的其他眾人,更有京兆府解送的其他人。而他們這四十余人,再加上和同華二州濟濟一堂的解送人等,與別的州府解送舉子形成了鮮明對比。這還只是進士一科應試的人,倘若連明經明算等各常科加在一塊,連帶隨行仆從甚至親眷等等,可以說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
因而人人都心知肚明,每年從十月到次年二月,長安物價騰貴,便是因那一年一度的歲舉而來。
“那是荊南此番解送的舉子,居然有六個!”
“就是再多一倍,也休想有一人登科!”
“誰不知道荊南號稱天荒,自國初到現在,何嘗登第一人!”
杜士儀聽到身邊京兆府此番解送的舉子們都在那旁若無人地嘲笑別人,遂順著他們指點的方向看去,就只見自己這一行人稍后一點兒一隊一隊涇渭分明的人群中,卻有一行六人周圍空出了一大截地方,連個和他們搭話的人都沒有。而就是這六個人,也大多低垂著腦袋。然而,在這些人更后頭,那些稀稀拉拉往往只有五到七人的隊伍中,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的人就更多了。
他正想著,一旁的張簡便輕聲說道:“荊南解比,號稱天荒,因從無人及第而著稱。所以,但使解狀上書荊南解送,試官幾乎不會多看上一眼。荊南如此,如嶺南桂府黔府福建等更貧瘠之地就不用說了。那些地方太過偏遠,縱有出身那兒的士子,也會千方百計求一張寄客文書,力爭到京兆和同華應試。”
張簡這番話也道出了他自己的心聲。此前等第眾人歡宴慶祝的時候,杜士儀曾經打聽過眾人籍貫,其中固然有四人和他一樣,都是京兆府下轄諸縣的本地人,但還有一半卻是來自天南地北。其中,張簡來自江南東道,李進來自隴右,此外還有河北、河南府、并州…南方的士子就只有張簡一個。按照張簡的話說,真正的江左士族,都會設法在本州拔解,原因便是京兆同華世家大族太多,等第不易。吳中江左之地,每年歲舉登第畢竟還是有的。
集閱所在的尚書省戶部在西內太極宮前的皇城之中。畢竟,即便如今幾代天子已經很少御居太極宮,可皇城之中眾多的官署卻不可能搬遷。
隨著導引的亭長喝令,浩浩蕩蕩近千名鄉貢進士由朱雀門東西兩側最邊上的門洞魚貫而入,平生第一次進入皇城的一眾人等大多好奇而驚嘆地東張西望,不少甚至顧不得前輩們的告誡,低低竊竊私語了起來。而杜士儀在穿過長長的朱雀門西門洞踏入皇城的剎那之間,也不禁有幾分動容。
和外頭里坊整整齊齊的長安城一樣,皇城給人的第一印象也只有兩個字,那就是整齊。皇城之中縱五街,橫七街,每條街的寬度都超過三十丈。此時從朱雀門那條縱街一路往北,左右先是鴻臚寺和太常寺,只見進進出出的官員眾多,但很少有人朝他們這些解送士子看上一眼。如是一路穿過三條橫街,路過如宗正寺、太仆寺、左右領軍衛等諸多衙門之外,他方才只見前方是一座恢弘大氣的紅白相間建筑,門前那尚書省三字牌匾下頭,蓋著一方御璽,赫然是當年高祖李淵的御筆。
這等每年都做熟的勾當,尚書省上上下下早就習慣了。此時此刻,門前候著的一個令史矜持地對上前行禮的亭長微微點了點頭,隨即便率先來到了京兆府解送的這四十余人面前。盡管今年破天荒有人在得了解送之后竟然棄考明年歲舉,按理要課以重罪,但人是京兆柳氏的郎君,個中緣由誰也不想理會。此時此刻,這位中年令史來到杜士儀面前時,卻不再如剛剛那般冷淡,而是笑容可掬地說道:“諸位京兆府等第郎君和國子監郎君請隨我來。”
只從每年戶部集閱的次序,便可見朝廷對各州解送的重視程度。先西京進士科等第和國子監生,然后是京兆府解送的其他各科舉子,再跟著是同華二州、東監解送生、河南府解送…如此依序最后才是嶺南、桂府等地。等候時間最長的,需要在這十月的寒風之中,站上超過兩個時辰!
之所以集閱時呈遞解狀和家狀,是因為皇城之中官署林立,如若讓鄉貢舉子隨便往來其間,很容易因出入混雜而造成事端。然而因為這千多人聚集,這會兒左右領軍衛派兵護持,尚書省戶部更是干脆召集了整個戶部七十四名書吏中的一多半,整整四十個人,前來負責審閱這些文書。此時此刻,當杜士儀隨那令史指引,來到了一個年邁老者的面前時,對方接過解狀和家狀只象征性瞅了一眼,立時笑吟吟地說道:“原來是今科京兆府的解元郎!解狀和家狀均中式,回去之后,請親姻故舊,久同游處者具保,然后呈送吏部磨勘即可,解元郎如今可以回去了。”
國子監生三十人加上等第十人,正好第一輪全都辦完,迅捷得無以復加。然而,當杜士儀含笑謝過之后轉身出來,第二輪的人又引進去了之后,尚未出來的他便只聽得身后遠處傳來了一個略有些不客氣的呵斥。
“家狀的格式錯了!這都是早有定式貼出去的,郎君怎么如此不仔細?我與你紙筆,立時重新謄寫一份!對,就是次序寫錯了…”
杜士儀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那被呵斥的士子連忙接過空白紙卷開始書寫,他就發現張簡也在往那兒瞧看。兩人會合了一塊從戶部官署之中出來,他就輕聲問張簡道:“從前也有這樣的情形?”
“等第之人,十有能登第,而國子監生則多數出自豪門世家,故而誰也不敢輕易為難。”曾經聽前輩們提過這些的張簡搖了搖頭苦笑道,“而其他的既然希望渺茫,自然被人喝來斥去。京兆府同華以及河南府都畿道的總算還留三分情面,只讓重新謄寫家狀,若是那些南方偏遠之地,一字有違,即遭駁落,有時候若違逆抗辯,興許連鄉貢的資格也會一塊丟了!”
說到這里,張簡便誠懇地說道:“從前我連求解送尚不可得,更不用說奢望等第,杜兄的恩德,我真的是不知道如何報答了!”
“那也是你自己確實有真才實學。再說了,你正巧擅長羯鼓,這可和我無關。”
杜士儀微微一笑,兩人繼續往外走時,突然身側一個又高又瘦的人與他們擦肩而過。下一刻,就只見前頭一個小吏匆匆跑了進來,疾呼道:“裴郎,裴郎!”
來人看也不看杜士儀和張簡,就從他們身側跑過,到了那高瘦中年人面前時方才停下步子,氣喘吁吁地說道:“裴郎,那當街白晝殺人的萬騎將軍馬崇,已經轉交刑部了。”
“知道了。”
見人淡淡地道出三個字轉身便走,那小吏不禁大急,也不顧三七二十一趕緊上前阻攔,這才低低地說道:“霍國公想面會裴員外…”
“他當他的大將軍,我當我的刑部員外郎,何需相見?”
杜士儀聞言忍不住回頭,見那高瘦官員撂下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小吏,就這么揚長而去,哪還不知道這一位是何方神圣。除卻和裴寧如出一轍的冷淡之外,就連這說話不客氣也是一模一樣,必然是其長兄刑部員外郎裴寬無疑!
盡管還有黑壓壓一大片人在外頭等候,見了自己和張簡出來,很多人都露出了羨慕嫉妒恨的表情,但這并非自己能解決的問題,杜士儀只能邀了張簡一同出宮。張簡提到具保之事,杜士儀知道他這宣州人士在京城也不認識幾個人,當即便滿口答應了,又指點了張簡再去畢國公竇宅找竇十郎具保。等到回了平康坊崔宅,他得知敦化坊殷夫人來訪,十三娘正在客舍待客,連忙趕了過去。
尚在門外,他就聽到里頭傳來了殷夫人那和藹慈祥的聲音:“你既然有這樣的毅力,何愁經史不通,書法不成?你先按照我的法子臨帖,我回頭給你送兩本當年我年輕時臨過的帖子來,至于經史,先看春秋,記住一定要兼讀《左傳》、《公羊》、《谷梁》,至于其他史書,相比《春秋》不可同日而語。而三禮更需領悟,來日你若有空,可至敦化坊顏宅,或是通化坊殷宅…”
聽到杜十三娘又驚又喜連聲道謝,殷夫人則是含笑繼續指點,杜士儀不禁在門前站住了。顏真定這樣的奇女子肯指點杜十三娘,他心頭最大的擔憂便可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