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九郎,多謝你為了十一郎,丟下迫在眉睫的京兆府試,千里迢迢趕來洛陽。”
第一次在這永豐里崔宅相見,杜士儀曾經將崔五娘當成了趙國夫人。
第二次在洛陽南市雅齋相見之后不多久,杜十三娘因為崔五娘一番話,便打定主意留在洛陽,杜士儀因此還惱火了好一陣子。
然而,也是這位崔家五娘子最初讓人提醒,其后一番周密設計,通過崔九娘隱隱之中影響了玉真公主,讓盧鴻得以脫身繼續隱逸山林。而此番他自洛陽上長安應試,也得了崔五娘臨別相贈提點眾多。在他的印象中,相比性子跳脫和崔儉玄一樣隨心所欲的崔九娘,崔五娘雖偶爾也喜歡開開玩笑,但行事沉穩干練,從杜十三娘那一番轉變上就可見一斑。
可此時此刻,見那位曾經肌膚微豐的佳人如今面色憔悴,整個人亦是消瘦了一大圈,他哪能不明白這些天來對她是何等煎熬。
見崔五娘深深襝衽行禮,他幾乎想都不想便一骨碌站起身來,退后一步長揖道:“五娘子言重了。京兆府試一年一度,今年錯過明年再考就是了。可崔家遭逢如此大事,我和崔十一又相交莫逆,若明知而不來,豈不是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兩人相對行禮,彼此直起腰之際,不禁彼此都盯著對方的臉端詳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崔五娘打破了這片刻的沉寂。
“十一郎從小便這樣愛鉆牛角尖。”提到自己那個外表宛若女子,行事做派卻都大大咧咧的弟弟,崔五娘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從小十一郎他決定的事情,十匹馬也拉不回來。想當初為了讓他去嵩山懸練峰向盧公求學,祖母提前一年就先設法求來了普寂大師的薦書,而后我和母親也不知道想了多少辦法,連哄帶騙,這才總算把人誑去了登封。可要不是因為有杜郎君,他就是去了也必然陽奉陰違,更不要說踏踏實實求學。”
說到這兒,崔五娘頓了一頓,這才輕聲說道:“所以這一次十一郎以為是他慪死了阿爺,誰都勸不回來他,一門心思在殯堂守著,當下頭報說蘇桂偷偷離家,應是趕去長安的時候,我明知道他必然會去尋杜郎君求救,只因一己之私,最終卻沒有攔他下來,結果讓杜郎君為了十一郎奔波千里耽誤了大事。”
“五娘子如此說就太見外了。看十一郎剛剛那情形,幸虧我來了,否則真要是出點什么事,我恐怕追悔莫及。”杜士儀聽到崔五娘坦陳確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了蘇桂出來,他想想本就在情理之中,頓時無所謂地微笑道,“我和十一郎是同門師兄弟,休說只是京兆府試,就算省試在即,事急從權,該如何取舍也自不用說…剛剛我雖是好一番當頭棒喝,但能不能讓他幡然醒悟,卻還說不準,我得再去殯堂看看,先行告退了。”
見杜士儀說著便拱了拱手,隨即轉身離去,剛剛屏退侍婢,悄悄在樹叢中聽到了兩人之間所有談話,最后方才現身的崔五娘頓時長舒一口氣。這些天來一直勉力提著的這一口氣一泄,她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再也維持不住人前堅強干練的形象,就這么軟軟坐倒了下來,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自打父親去世的那一刻,除卻殯堂舉哀,她一直都苦苦抑制心頭悲慟,安慰母親,主持家務,分派上下,就連長兄幼弟和妹妹,都不忘一一開解,卻始終奈何不了軟硬不吃的崔儉玄。如今,崔儉玄眼看是從懸崖邊上拉回來了,她心頭壓著的最大石頭算是就此移開,也對得起父親臨終的托付。
杜士儀走到小徑盡頭,突然福至心靈一回頭,卻只見崔五娘就那樣失魂落魄地低頭坐在地上,再沒有素日的落落大方精明干練,他頓時愣住了。環目四顧不見半個人,他思量好一會兒,最終還是轉身走了回去,待到崔五娘身前時,便彎腰伸出了手。然而,發現人木然沒有半點反應,他只得屈膝蹲了下來,再一看崔五娘眼睛中糊滿了淚水,仿佛沒有焦距似的渾渾噩噩。這時候,才剛當頭棒喝把崔儉玄給喝醒的他頓時大吃一驚。
那一壺水可是全都潑在崔十一臉上了,而且那一套對男人能用,對女子他卻萬不敢使出來!
“五娘子?五娘子?”
叫了好幾聲不見反應,杜士儀一時忍不住伸算去掐崔五娘的人中,然而,手才觸碰到那氣息溫暖的鼻翼下,偏偏崔五娘便在這一刻回過神來。四目對視之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道:“地上太涼,我扶你起來吧?”
“多謝杜郎君。”
剛剛杜士儀的指尖已經接觸到了自己的人中穴,崔五娘當然知道他原打算做什么,心中一時又是感念,又是感慨自己的軟弱。此時此刻,她伸手搭住他伸過來的手,勉力要站起身,然而雙腳卻發軟不爭氣,直到杜士儀索性伸出雙手來扶住了她,她才終于緩緩站穩了,旋即便縮回手捋了捋紛亂的發絲,低頭頷首道:“心頭如釋重負,故而一時失態了,多謝伸手相助。”
杜士儀知道越是堅強的人,越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然而,如今崔家迭遭變故,崔諤之這一家主母病弱,諸子尚未獨當一面,若崔五娘再因逞強而有什么閃失,只怕家里更亂,他少不得字斟句酌地低聲說道:“乍逢悲事,十一郎固然鉆牛角尖接受不了,五娘子卻也不是鐵打的人,還請不要什么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味勉強自己。比如十一郎,他既然身為崔家兒郎,就得給他加一點擔子,免得他閑極無聊胡思亂想!”
直到杜士儀說完這話,告辭離去好一會兒,崔五娘方才陡然驚醒了過來。這些年她以出嫁之女大歸回到娘家,主持家務孝順父母教導弟妹,本以為是盡了身為崔氏女的職責,可倘若是按照杜士儀這么說,正是她事事都管,都要逞強,這才讓弟弟妹妹們不但習慣了崔氏門蔭的庇護,也習慣了凡事找她這個長姊拿主意。可是,母親已經倚賴慣了自己,她難道還能抽身而退不成?
不遠處的一棵參天大樹后頭,原本探身窺視的崔九娘緩緩把身子縮回了樹后,隨即抬頭看著頭頂那濃密的樹蔭,眼神閃爍難明。
當杜士儀再次回到殯堂,就只見崔儉玄再次長跪靈前。他本以為自己一番苦心最終還是沒有奏效,正惱怒得無以復加,卻突然只見崔儉玄俯身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隨即才爬起身來,竟是對著同在殯堂中的崔承訓和崔錡兄弟深深一揖。
“阿兄,阿弟,此前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只顧自己,自以為是,讓你們操心了。我已經對阿爺發過誓了,從此之后一定會凡事以家門親族為重,不會再沖動行事!”
崔承訓本還緊張于崔儉玄丟下杜士儀獨自返回,這會兒聽到弟弟這般擲地有聲的承諾,終于如釋重負。尤其瞥見杜士儀站在殯堂門口時,他更是心生無限感激。他上前雙手按住了崔儉玄的肩膀,本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松開手把人丟給背后同樣又驚又喜的崔錡,隨即來到杜士儀面前,滿臉感激地說道:“多謝杜郎君走這一趟,大恩不言謝,然則此刻趕回去應京兆府試還來得及,我這就差遣家中從者備馬,立時送杜郎君回程吧!”
“時間固然緊急,但杜郎君不眠不休從長安趕到洛陽,若再不休息,恐怕就算趕上京兆府試,亦是損耗太大。”
隨著這話音,卻只見傅媼扶著腳步虛浮的趙國夫人李氏出現在了眾人面前。盡管面容枯槁,但面對杜士儀的見禮,趙國夫人還是親自上前雙手將其扶了起來,這才松開手襝衽行禮后,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杜十九郎,身為母親,我勸不住兒子,卻要勞你千里馳援,本該我向你行禮道謝才是。如今我也無以為謝,就請你先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啟程回去。四兄已經答應,派從者用馬廄中珍藏的六駿送你回程。這幾匹千里馬極是不凡,從者隨侍,一晝夜便可抵達長安城下,定然不會耽誤你應試!”
杜士儀早就做好了今歲府試泡湯的打算,此刻聞言乍然吃了一驚,待抬頭望去,就只見崔泰之和崔家其他長輩和子弟們不知道何時都已經來了,他沉默片刻便深深一揖道:“多謝夫人和崔相公美意,我便不客氣地拜領了!”
示意傅媼帶著杜士儀前去客房歇息,眼看著人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中,趙國夫人方才看向了面容枯槁的崔儉玄。對于這個從小就偏愛縱容的兒子,她沉默良久,最終緩步走到了其身前,突然一揚手就是重重一個巴掌。隨著啪的一聲,眼見得崔儉玄的面上露出了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她方才面色蒼白地說道:
“你阿爺去世那一天,我打過你一巴掌,卻打不醒你,如今若不是杜十九郎,興許家里人就要等著給你收尸了!這一巴掌是我代你阿爺管教你,十一郎,這些天你太讓人失望了!”
“阿娘…”
崔儉玄蠕動了一下嘴唇,見崔五娘和崔九娘彼此相攜從不遠處走來,他又掃了一眼面前的其他長輩和兄弟們,一時深深低下了頭,心中滿滿當當全是愧疚,竟什么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