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本隋利人市,南北盡兩坊之地,夯筑圍墻厚四米,東南西北各開兩門,市內南北向和東西向的平行街道各兩條,四街交叉呈井字形。坊內行肆林立,叫賣不絕,西邊多是從肉行、魚肆、食店到飯鋪酒肆之類尋常百姓都能光顧的雜店,而東邊則是從衣肆、鞍轡行、絹行、帛肆到寄存錢物的柜坊在內的諸多富貴人家光顧的正店。東貴西賤,格局分明。
千寶閣便在西市的東北隅,據說是自隋朝年間就在長安開了張,這百多年來歷經風雨,竭盡全力把根系扎在了眾多達官顯貴中間,因而哪怕這幾十年來,大唐經歷了一場又一場腥風血雨,它卻始終屹立不倒。而這三年一度的斗寶大會,亦是每每如期舉行,一時匯聚了來自各方的富商大賈云集長安。而那些達官顯貴們盡管自己不能出入西市,但下頭尚未出仕的兒孫卻是每家都不少,就是再矜持的,也會派個把管事從者過來。
這會兒,千寶閣門口兩列黑衣衛士站得整整齊齊,把那些看熱鬧的百姓牢牢擋在了外頭。盡管知道這些腰佩寶刀的衛士并不是千寶閣主人所有,而是從京兆府廨派來維持秩序的,可他們仍是難免嘖嘖稱羨。尤其今rì乃是第一波鑒寶大會,無論富商大賈還是平民,只要有寶物便可以入內相請鑒寶,而那些貴介子弟豪門家奴,則早早登堂入室在內看歌舞賞鑒,誰不想有份進去敲個熱鬧?
當張簡帶著杜士儀來到此地的時候,眼看門庭豪奢,衛士肅然,他不禁長嘆一聲道:“我輩縱使金榜題名,恐怕也是未必能踏入此間一步。”
“卻是未必。”
杜士儀打量著那些圍觀人群中,偶爾有一二抱著包袱小心翼翼到門口求見,繼而被領進去,但門內也不時有人垂頭喪氣地出來,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即就對張簡說道:“張郎君,我們進去。”
張簡見杜士儀大步往門前走去,身后那昆侖奴亦是緊緊跟上,他先是一愣,隨即想到其出身京兆杜氏,又寄住在黃門侍郎崔泰之府上,報名入內并不奇怪,于是猶豫片刻也追了上去。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杜士儀到了門前壓根沒提一個崔字,而是指了指身后田陌背著的那個大皮囊,緊跟著,那門前除卻黑衣衛士外,專門檢視寶物的那個灰衣中年人,竟是看都不看便放了行!
不明所以的他直到踏進千寶閣,這才有些懵懵懂懂地追上杜士儀輕聲問道:“杜郎君,緣何他們不問便放行?”
杜士儀側頭一看,見田陌亦步亦趨跟在身邊,便看著這三年間躥高了一個頭的昆侖奴笑道:“很簡單,這次是沾了他的光。”
跟著杜士儀這個主人,侍弄菜園之外,跟著出門的次數常常很多,最初也出過差錯,可杜士儀訓誡歸訓誡,一次也沒提過要賣了他的事,在懸練峰盧氏草堂的時候,反而還讓精擅捕獵和箭術的侯曉教過他不少本事,久而久之,田陌對于這個新主人的喜歡和倚賴,幾乎和從前的薛少府等同。因而這會兒聽見這一句話,他忍不住好奇地問道:“郎君是說我?”
“沒錯,說的就是你。”
杜士儀見田陌大為訝異,而張簡則恍然大悟,當下也不再解釋,直到一個從者極其客氣地將他引到居中一個老者跟前。見這老者正端詳前頭一人手中朱漆匣子里的東西,他便示意田陌把背上皮囊解了下來。下一刻,前頭那老者便懶洋洋地說道:“就是幾顆南海珠子而已,成色算不得最好。要賣的話,萬錢頂多了,一兩半黃金而已,想來定然不入里頭那些貴客的法眼!”
那捧著朱漆匣子的褐衣男子頓時難掩臉上失望,一再強調是祖上所傳,到最后見那老者再不搭話,他只得怏怏把匣子遞給了旁邊一個從者,接過了對方手中的一張紙券。
“只到旁邊柜坊去領錢就是。是要足貫的銅錢,還是兌取黃金,隨你喜好,下一個!”
老者一邊懶洋洋地說,一邊打了個呵欠,可當看到后頭那一行三人的時候,他立時停住了伸懶腰的動作。那個年約二十七八,衣著寒酸舉止局促的士子直接被他剔除了出去,而那個十六七歲的白衫少年和旁邊那個抱著大皮囊的昆侖奴方才是吸引他目光的重點。然而,還不等他說話,就只聽更遠處傳來了一個笑聲。
“哈,這不是十九郎么?前rì才回的樊川,今rì便到了這千寶閣來,莫非是要變賣什么祖傳寶物?”
杜士儀扭頭一看,見是杜文若,他也不答話,只解開了田陌雙手捧過來的皮囊,旋即拿出了一把短頸曲項梨形琵琶。面對他這樣冷淡的態度,杜文若登時大為惱火,卻不想那原本懶洋洋坐著的老者突然目光轉厲,隨即蹭地一下跳了起來,竟是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便沖到了他們面前,不等杜士儀同意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撫著那面板,隨即又伸手輕輕探了探背板,繼而竟是猶如燙手一般縮回了手,這才直起腰看著杜士儀。
“這面板應是龍柏木,背板仿佛不是一般的紫檀…這位郎君,可否容我一觀?”
杜士儀此前只擔心人不識貨,此刻見對方顯然是火眼金睛的老手,他便泰然自若地點了點頭道:“自然可以。”
等到捧了琵琶在手,老者竟有些呼吸急促,直到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復了呼吸頻率,他這才小心翼翼地輕輕摩挲背板,又用手叩擊,不時側耳傾聽。好一會兒,他突然伸手撥弦,幾聲之后就猛然抬起了頭:“不錯,是邏沙檀,決計是邏沙檀!這是制琵琶背板最好的料子,千金難尋…而且這竟不是新料,而是多年前的老料,圓潤光澤之外,于聲線穿透力更是大大加強,價值連城,不,這是無價之寶!”
見一貫挑剔的這老者竟是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一旁的從者情知是碰到了真正珍貴的寶貝,一時間拔腿便往報內中主事的人。而杜文若不想杜士儀竟然能真的拿出好東西來,當即瞇起眼睛說道:“十九郎,家傳的寶貝若是變賣了,可是要招人笑話的!”
而那老者卻仿佛渾然未覺,當杜士儀笑著點頭贊了他一聲好眼力,便毫不在意地接過了東西,他不禁開口問道:“郎君若是肯賣,此物可一百萬錢!”
“不賣。”
杜士儀見一旁的張簡已經是目瞪口呆,他吐出了這兩個字,便要將那琵琶裝入皮囊之中,竟是轉身要走。就在這時候,剛剛匆忙退走的那從者已經是領了一個中年人過來,那中年人甚至不及到杜士儀跟前便揚聲叫道:“這位郎君,若肯出賣這一具琵琶,敝主人愿意出三百萬錢!”
時值太平盛世,斗米不過七八文錢,一口豬五百文,這三百萬錢的大手筆,一時讓張簡目弛神搖,杜文若亦是目瞪口呆,就連杜士儀也吃驚不小。
先是一百萬錢,再是三百萬錢,他豈不是占了張旭一個天大的便宜?
想歸這么想,他還是鎮定自若地搖了搖頭道:“今rì前來鑒寶,只因我從東都偶爾得到此物之后,一直心有不安,所以方才走了這一趟。此物并不貨賣,還請令主人見諒。”
一想到剛剛那從者奔進來說是外頭有人拿來一具邏沙檀琵琶時,內中有好幾位貴介子弟發出驚嘆,其中一人更是勢在必得,那中年人聞言雖心中不悅,但還是強自打起精神笑道:“郎君若是嫌少,這價錢不是不可以商量。”
發現杜士儀仿佛無動于衷,他不得不加重了語氣道:“內中畢國公家竇十郎君對這琵琶極感興趣。畢國公乃是圣人舅父,尊崇第一,若是郎君肯出讓,結下這一段善緣,今后必然前程似錦!”
他滿心以為這番話必然已經說得極其到位,卻不料面前那少年郎眉頭一挑道:“竇十郎竟然在此么?我道是何人能如此重視一把樂器,既是竇十郎,那便絲毫不奇怪了。去歲東都一別,已有年許不得相見,還請引路。”
見杜士儀竟仿佛認識竇十郎,原本還擔心做不成此事平白無故招竇家埋怨的那中年人頓時如釋重負,當即笑著說道:“既如此,這位郎君請隨我來。”
等到杜士儀隨其而去,一直被人當成空氣一般無人理會的杜文若終于再也掛不住臉,冷笑一聲扭頭就走。而張簡這才如夢初醒,當下咬了咬牙,也不顧從人是否能跟隨進去,拽了田陌便緊緊跟上。
待到眾人入了后院,沿著一條夾道一路穿行,最終來到了一座無遮無攔的大堂前,眼見里頭那一方方坐具上,但可見眾多衣綾羅錦繡的貴人,堂上中間空地上鋪著錦毯,其上四五個衣輕紗的舞姬正扭動著曼妙身軀,身后幾個樂伎則是cāo持著各色樂器。笙歌曼舞之中,隱隱約約仿佛還夾雜著一股香甜得仿佛讓人懶洋洋的香味,張簡只覺得腳下倏忽間仿佛更加沉重了起來,竟是遲疑片刻,方才跟著上臺階踏入其間。
“那邏沙檀的琵琶可是買下來了?”左手邊一席上,一個斜倚著的年輕人懶洋洋地問了一聲。當那中年人匆匆來到他身邊蹲下身子耳語了兩句之后,他才突然坐直了身子,盯著杜士儀仔仔細細端詳了起來。好一陣子,他便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能有這般絕世珍寶,卻原來是杜十九郎!快過來坐,你之前在東都安國寺和王十三郎那一曲琵琶,名聲可是傳到長安來了!”
眾目睽睽之下,杜士儀旁若無人地信步來到竇十郎面前,頷首之后便毫不客氣地在一旁婢女搬來的坐具上坐下了,又接過了另一個婢女遞來的一碗飲子。笑著飲了大半碗,他才說道:“不瞞竇十郎說,若非那一曲《楚漢》,我也得不到這一具無價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