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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朱坡京兆公

  杜十三口中的杜老府君,便是已經致仕的京兆公杜思溫。人稱京兆公的緣故,不但因為杜思溫出自京兆杜氏,而且因為他在開元初天子設京兆尹之后,當過一任京兆尹,即便時間不過年余,而后就致仕回鄉居住,但終究是京兆杜氏這二十年來仕至三品,本有可能成為宰相的第一人。杜思溫膝下四男三女,都已經為人父母了,兒子們或由門蔭,或由明經出仕,而女兒們亦是各自嫁入門當戶對的人家。尤其是杜思溫少女杜氏為嗣韓王妃,在天家的那些王妃當中,也算是一等一的賢惠能干。

  而且杜思溫平易近人,猶喜晚輩群聚的場面,自從隱退朱坡莊墅之后,常常開文會遍召杜氏族人才俊,就連京兆府其他各大姓以及游學京城的士子,也往往不請自來,故而尋常飲宴也為一時盛會。

  盡管今rì杜思溫只請了杜士儀,但杜士翰定要熱心地隨著一塊去,杜十三娘一來沒其他地方可去,二來更不放心兄長,三來也想拜見這位長輩,至于田陌竹影并楊綜萬幾個石工,再加上崔氏那些家丁,帶著那滿是行李的車馬都隨了去,竟不下二十人。只有秋娘一再辭以要回家,杜士儀拗不過,本要派個家丁送她回去,卻也最終被拒絕了。面對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人,杜思溫派來相請的使者卻沒有半分異色,相見之后只在前頭默默引路。

  一路上眼見得杜士翰言談舉止之間,對自己是真心的熱情關切,杜士儀漸漸也就拋開了原本那些生疏,漸漸和人談笑風生了起來。當提到杜士翰的那一叢髭須時,他卻得到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這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從前誰看著我都以為是貴介公子,敬我的身份,不是敬我的武藝,實在太沒意思!所以,我就索性蓄了這一叢髭須,果然看上去就年長了十歲,別人瞧著我也就存著十分敬意!”說到這里,杜士翰還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腰中佩戴的寶劍,嘿然笑道,“十九郎既是回來了,若是碰到什么麻煩盡管找我!只要是能用拳頭和劍解決的事,沒有我不能幫忙的!”

  如此好意,杜士儀自然沒有往外推的道理,當即笑著點頭道:“那今后就要倚仗十三兄了!”

  朱坡本名朱博村,因漢哀帝時丞相朱博故里而得名,久而久之,人稱朱坡而非朱博。朱坡不在樊川杜曲,卻在韋曲東南少陵原南畔。其地去杜公祠三里,在華嚴寺北,下瞰樊川,每rì華嚴寺鐘磬之音,不絕于耳,樊川美景,盡入眼底。此地最是莊墅林立,從武后年間開始,便有不少公卿貴族于此建別業莊墅,山中景致最好的那些地方,常可見山第林立,錦衣如云。

  而杜思溫的山第,便在朱坡一座山丘的半山腰。

  到了這里,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頭百姓,都得把車馬停在山下的車馬下院,然后從登山步道上山。當然,年老體弱抑或是位尊者,可以坐步輦,只今rì所有人自然沒有連這幾步路都走不動的。尤其是杜士儀在嵩山時把登山當成了家常便飯,一路拾級而上從從容容,一旁的杜士翰原本還擔心他大病愈后是否會有什么后遺癥,此刻終于完全放下了心來,竟笑呵呵地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好!十九郎,從前你才高八斗,就是那身體太讓人憂心了,如今一去三年,歸來竟是體魄強健…說起來,你現在也愛上佩劍了?是好看還是真的會用,趕明兒我們比試比試…”

  “十三兄!”

  聽到背后那一聲重重的咳嗽,杜士翰慌忙回頭,見是杜十三娘鼓著雙頰瞪自己,他一時間又憶起了從前那個一丁點大卻最護著兄長的小丫頭。想到當初正是杜十三娘千里迢迢送了杜士儀去嵩山,他不禁有些赧顏地舉手說道:“算我說錯了話…十三娘,當初要不是我之前正好去了甘涼一帶游歷,本該是我護送你們去嵩山求醫的,說起來…”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杜十三娘輕輕咬住了嘴唇,隨即便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了燦爛而明媚的笑容,“若沒有這一行,我怎么知道誠心能夠感動冥君,給阿兄又添了壽元?”

  “咦?”

  這當年用來搪塞了無數人的鬼話,如今再被杜十三娘拿出來忽悠人,杜士儀著實有些不自然。他輕咳了一聲便突然開口說道:“我昨rì傍晚才剛剛抵達長安,在城內借住了一晚上方才回家來,十三兄你趕到還可說是我在家門口鬧出來的動靜不小,被你這巡查的逮住了,杜老府君怎會知道我回來了?”

  “杜老府君畢竟是當過一任京兆尹,只要用心,長安城中的動靜哪里有不知道的!”

  杜士翰想也不想便隨口說道,可話音剛落,就只聽山路一側的岔道上,傳來了一個聲若洪鐘的笑罵:“杜十三,你這背后非議人的毛病可是越來越重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杜士儀自然立時朝那聲音來處的方向看去,不多時,就只見一個葛袍布鞋的老者緩步走來。相比他見過的那些清癯老者,老者的身材微微有些發福,面色紅潤,雙眸神光湛然,但頭發卻已經白了大半,身后還跟著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小童。

  走到呆若木雞的杜士翰跟前,他還笑呵呵地伸出手來在其面前晃了一晃,等到杜士翰忙不迭彎腰行禮,他方才轉向了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兄妹倆,似笑非笑地說道:“怎么,十九郎,十三娘,三年未歸,不認得我了?”

  “老叔公…”杜十三娘一下子眼淚滾滾而出,竟是不顧山路腌臜,就這么徑直下拜道,“當rì若不是老叔公借了馭者和車馬從者給我,又替我致信登封縣,使人騰了嵩陽觀旁草屋給我,我…”

  話還沒說完,她就只覺得一雙手穩穩托住了自己的胳膊。抬頭見杜思溫笑呵呵看著自己,她不禁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這才破涕為笑道:“好在如今阿兄已經痊愈,才學更勝當年,而且打熬得好筋骨!”

  “這后一句才是你想說的吧?”杜思溫放開了手,這才頭也不回地說道,“天yù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十九郎,如今三年后重歸樊川,可有所得否?”

  重回樊川,那舊rì記憶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來,再加上那些記憶之中熟悉,實際上卻極其陌生的人一個個冒了出來,杜士儀心中總有些不習慣,可此刻這老者卻讓他想到了授業恩師盧鴻。要知道,杜十三娘雖稱人一聲老叔公,但論及親緣卻已經很遠了,往上追溯五代都連不上關系,可就是這杜思溫,當年攜他出入公卿貴第,使他年少而聲名遠揚,可以說是比叔父杜孚更親近的人,因而,他一愣之后立時長揖。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杜十九此番能夠回鄉,確實深有所得。不到萬死一生,不知生命可貴;不見萬千風景,不知天下之大;不見天臺山司馬宗主,不見嵩山盧師,不知世間真名士,更不得志趣相投的友人…而最重要的是,若不是這一場病,我竟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只能倚靠我這阿兄的妹妹。所以,多謝老叔公當年借了車馬馭者和從者,不但慷慨資助,而且致信幫忙,使我能夠重見天rì。”

  杜思溫頓時笑看著杜十三娘:“十三娘,你家的阿兄從前好歸好,就是有些書呆,卻不如眼下這般明事理!我還以為你怪我讓十三娘一個人帶著你去嵩山求醫,著實太狠心了呢!”

  “老叔公言重了,只因同姓之誼便慨然相助至此,晚輩已經感激不盡。”

  就算是家中親戚,幫忙也是好意,而不是義務,更何況杜思溫只是同姓之中的尊長!這點是非之心,杜士儀自然能夠分得清楚。

  “哈哈哈!”杜思溫轉身撫掌大笑,隨即便頷首說道:“好了好了,不要在門外說話,一塊進來!”

  盡管在長安城中還有一座宅邸,但如今杜思溫多數時間都住在這朱坡山第,那座宅子則留給了兒孫們住。今rì引著杜家這三個小輩一路而入,他便徑直領著他們沿著一段依山而建的小路,到了一座剛剛好建在山崖突出位置的亭子,吩咐小童鋪下地席,這才示意三人坐下說話。此時此刻,自有婢女捧來各色瓷碟,上頭但只見時鮮水果若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盤櫻桃。

  “今年禁苑的櫻桃成熟得早,所以櫻桃宴還沒開,各家公卿就都已經分著了。這一盤還是八娘令人送來的。”杜思溫一面說,一面一手托起了那一只小巧玲瓏,大約只盛了十幾枚櫻桃的白瓷碟子,對杜士儀笑道,“十九郎,明歲櫻桃宴,爾有意否?”

  “有意。”

  杜士儀言簡意賅地答了兩個字,隨即方才欠了欠身道:“請老叔公賜教。”

  見杜士翰和杜十三娘俱是不出聲,杜思溫便若有所思地捋著下頜胡須,淡淡地說道:“已故齊國太夫人娘家的家務事,我不想置評。當年大勢險惡,恩怨本就難斷,更何況她之后也盡力彌補,杜家那幾個晚輩確實過分了。杜文若杜六郎從東都回來之后,添油加醋說了不少于你不利的話,所以他們家的宗長有人前來見我,少不得也指摘了你好些不是。今年杜氏應解試的人不少,而每年京兆府取解,爭的素來是前十,是等第。因為只有榮登等第,甚至一舉奪得解頭,進士科chūn榜題名的希望才最大。而這么多年來,從來就沒有同郡望同姓子弟,一年之中同登京兆府等第的!”

  說到這里,杜思溫頓了一頓,這才徐徐說道:“萬年縣試,這些應試晚輩的長輩,都紛紛來見我,希望我和郭荃打個招呼,我已經一概都推了。至于京兆府試,更不是我一個早就不在其位的昔rì京兆尹能夠干預的。”

  杜士儀頓時心頭敞亮。杜思溫是在告訴他,杜氏之中于今歲解試勢在必得的人很不少,各房長輩都在拼命運作爭取,就是他本房宗族亦然。因而杜思溫為表公允,不得不袖手旁觀,所以他只有靠自己!

  “老叔公所言,我明白了!”

  “不,你還不明白!”杜思溫一時目光炯炯,卻是盯著杜士儀,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樊川杜曲雖是你的故鄉,但眼下你住回這兒卻不適宜。且不說此地距離長安還有二十里,進進出出殊為不便,就是杜氏族中錯綜復雜的關系,一時半會也是理不順的。不是崔家派人護送你回來的嗎,想必應該提過讓你借住平康坊崔宅,你不妨就住在那兒。”

  杜思溫說到最后,竟是霍然站起身來,目光炯炯有神:“和歲舉一樣,解試那兩關,無論是縣試還是府試,門第聲望一樣都不可或缺!我暫時幫不了你什么,而京兆杜氏各支都有自己的子弟,如今各存私心,對你無利有害。既然如此,清河崔氏的名頭一樣能在你行卷干謁時有所助益!只不過,人人都是行卷干謁,如何出彩,你需得另想辦法。十九郎,你叔父據說在洛陽買了一處宅子,可這故里卻是多年沒回來看看了,你只能先靠自己。”

  見杜士儀默然點頭,杜士翰面帶不忿,而杜十三娘則是滿臉黯然,杜思溫方才繼續說道:“若遇到事情,你盡管讓人捎信回來。解試和歲舉我無能為力,但其他事情還能夠幫得上你。對了…”

  他說著便一揚手叫來小童低聲囑咐了幾句,人退下之后好一會兒,便捧著一樣東西呈到了杜士儀面前。杜士儀結果一瞧,卻見是一塊打磨光滑,寫著京兆杜思溫敬拜的名刺。

  “這名刺你收著,關鍵時刻求見人時用得上。”

  留下杜家三兄妹用過午飯,承諾應試者鄉里具保這一條自會吩咐人辦妥,又讓管家送了他們出去,杜思溫方才又來到了剛剛那居高臨下可以俯瞰整條大道的山亭之中,眼看著杜士儀那一行人漸漸下山,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苦笑。

  京兆杜氏,自漢以來便是名門望族,當初杜如晦更是輔佐太宗皇帝創一世偉業,青史垂名。但這些年來,杜氏在朝仕宦的盡管仍然不少,但出色人物卻是乏善可陳。只看因為杜士儀還沒回來,別人就開始擔心京兆府解試等第沒有同郡望同姓的先例,便足可見一斑!只可惜,杜十九不是他的嫡親兒孫,他不能名正言順胳膊肘往里拐,否則rì后族中有事,他就更沒有立場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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