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進了山林與李顯匆匆一晤,差點沒能認出他來。
李顯不過四十上下的年紀,但看起來已經像個五六十歲的發福小老頭兒,鬢角的白發在這夜間都是清晰可見。他的家眷都坐在車里沒有下來,薛紹也只和他簡單說了一兩句話便請他登車,回宮再說。
人馬啟程,去往洛陽。
薛紹騎著馬,走在李顯車駕的附近。
走出了約有五六里,李顯撩開車窗,十分不安的小聲道:“薛公,還有多遠?”
這回他沒再叫“妹夫”了。
“快了。廬陵王安心乘車便是。”薛紹答道。
李顯仍是不安,眼神當中都流露出恐懼,“不會出什么岔子吧?…我是說,有人截殺之類?”
“絕無可能。”薛紹說得淡然,但語氣斬釘截鐵。
“那就好,那就好。”李顯這才放下了車簾子。
這時車廂里傳出一個婦人的聲音,“薛公神武威震天下,有他親在勝卻百萬雄師,大王又何須憂懼?”
“大王”聽起來十分富有山賊氣息,但如今正是王爵的專有稱呼。
“對,對,夫人說得極是!”李顯在回腔,語氣當中甚至還帶著一絲“諂媚”的味道。
薛紹眉頭微微一皺,剛才那應該是李顯的正妻韋香兒在說話吧?…這個女人遠比他丈夫的心眼要多,從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此后一路無話到了洛陽進了皇宮,再又登舟準備上島。按照事先做出的安排,薛紹要將李顯一家安置在九洲池的凝華殿內暫時居住。到時,除了李顯從房州帶來的家眷仆婢人等,就只有程伯獻率領的兩百千牛衛在此駐守。
至從進了皇宮,李顯就表現得十分的拘謹,甚至是惶恐驚懼。他仿佛已經感覺到,整個諾大的皇宮都籠罩在武則天強大的氣場之下,令他行為失據連呼吸都有了困難。
對于那個將他拽下皇位并流放了多年的母親,李顯是發自內心的懼怕萬分。
相比之下,韋香兒倒是顯得淡定得多。登舟之后她走出了船艙,看著茫茫夜色下的太初宮。
薛紹親眼看到,她張開雙臂面帶笑容的仰起頭來,深呼吸。
她的笑容之中,充滿了解脫、歡愉和憧憬的意味。
薛紹還看到,多年的流放生活并沒有讓韋香兒像李顯那樣過份的衰老,她依舊容光煥發美艷動人。
拋開恩怨與愛憎的客觀來講,韋香兒的確是一位天香國色的美人。這原本也就是她得以獲選入宮嫁給李顯的先天資本。
韋香兒轉頭看到了薛紹,嫵媚一笑準備上前來搭話。
“有請王妃,回到船艙。”薛紹先發制人。
韋香兒馬上停住了腳步,但仍是微笑著輕應了一聲“好”,這便乖乖的走了回去。
薛紹雙眉微擰的看著韋香兒的背影,心說歷史上的韋后與安樂公主,可是造下了不小的亂子。如今有我在,你們還掀得起大浪嗎?
稍后抵船靠岸,薛紹指揮眾軍士護衛李顯一家人登了島,然后進入了凝華殿,將守衛的工作交割給了千牛衛大將軍程伯獻。
程伯獻開始也不知道此行的任務是什么,但見到了李顯一家他就全明白了,神情變得十分的凝重和緊張。他私下對薛紹道:“薛公,這事捂得可真嚴啊,連程某人都到現在才剛剛知情!”
“事關重大,切勿泄露。”薛紹說道,“從現在起,你和你的麾下寸步不得離開凝華殿。除非有圣令下達或者是我本人親至,其他任何人敢于擅闖此島,格殺勿論!”
“是!”程伯獻鄭重應諾。
薛紹點了點頭,“這里先交給你了,我得回去向神皇覆命。”
“恭送薛公!”
薛紹再次登舟離島,此時已經天亮。他稍稍的暗吁了一口氣在船上小睡了片刻,然后換下了戎裝改換了朝服,若無其事的去了萬象神宮找武則天。
武則天早就備下了一席小宴,在專等薛紹了。看到他走進來,武則天一見他神色就知道他把事情辦成了,當下釋然欣喜,連忙給薛紹看座賜宴。
奔波了一整夜薛紹也的確是餓了,一點都不客氣的吃喝起來。武則天就像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岳母那樣心疼起女婿來,還上到前來親自給他夾菜勸酒。
待薛紹吃得大飽之后,武則天方才問道:“承譽,廬陵王還好嗎?”
“總的來說還算不錯,就是略有顯老。”薛紹如實答道。
武則天頗懷感觸的輕聲嘆息點了點頭,“算來,他也是四十歲的人了。當年他父親是他這般年紀的時候已經初染風疾,身體大不如前。朕因此特別擔心他的健康狀況,曾經幾度秘密派出過御醫去往房州,給他檢查身體。”
薛紹微微一怔,還有這種事?
武則天微笑,“朕沒有你們想像中的那么惡毒。這些年來廬陵王在房州的飲食起居,一切都是按照親王的規格在執行。他居住的宅院也是朕特意替他興造,亭臺樓厥不輸宮廷。他每生下一個子女,朕都會派人前去恭賀頒賜。”
薛紹點了點頭沒有搭言,只在心中想道:同是被貶廢流放的兒子,李賢被賜死于宅,李顯則享受優待。其實真要算起來,當過皇帝的李顯遠比僅僅有著監國經歷、還因造反被貶的太子李賢,對武則天的威脅更大。手心手背都是肉,待遇差距卻這么大…因此我越來越相信上官婉兒的話了,李賢很有可能不是武則天親生,而是她姐姐韓國夫人武順和李治的私生子!
“廬陵王回京之事,暫時需得保密。至少,先把這個新年過了再說。”武則天再又說道,“在此期間,朕還得仔細的考量一番。”
“是,臣知道了。”薛紹應諾。
“這一趟你辛苦了,先回去好生歇息吧!”武則天說道,“太平仁悌,與她幾個兄長的感情都是深厚。若得方便,朕會派人去叫你和太平一同進宮,與廬陵王見面一述兄妹情誼。”
“是。臣告退!”
薛紹離開了萬象神宮,整個人放松下來,感覺到了一身的疲憊。
這一趟任務,薛紹的體力消耗其實并不大,但是精神卻是一直緊繃半點不得放松。廬陵王的回京必將改變整個朝堂的格局,這既有可能是一場大動蕩的開端,也有可能是一個大機會的即將來臨。
在這種歷史轉折的重要關口,薛紹和武則天都承擔了很大的壓力。
薛紹回到家里,太平公主正在焦急的等他回來。不等薛紹坐穩,太平公主急切問道:“事情辦成了嗎?”
“成了。”
“這就好,這就好。”太平公主如釋重負,“辛苦了一夜沒睡,我伺候你去歇息吧?”
“你這一伺候,我還能歇息嗎?”薛紹就笑。
“別老不正經。我是真伺候,不開玩笑。”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我知道你最愛月奴按摩,但她思念兒子剛剛去了嵩山探親,現在換我來給你捶背揉腿,還給你哼小曲兒哄你入眠,如何?”
“那好嘞!”薛紹笑著起了身來走向浴池,說道:“我還要琳瑯伺候沐浴,睡時要聽仙兒奏琴。”
“行行行,今天都依了你。”太平公主笑嘻嘻的道,“大功臣嘛,是該有此待遇!”
薛紹呵呵直笑,心想太平公主雖然不大看好李顯在政治方面的才能,但是恰如武則天所說,她和李顯之間的兄妹感情還是比較深的。如今看到李顯安全回到了京城,她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稍后,薛紹就在浴池里舒舒服服的泡了個澡,琳瑯的殷勤伺候讓他完全放松了下來。回到臥室躺下之后,陳仙兒彈奏的曲子有如妙絕天音,很快就讓薛紹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塌實,薛紹直到第二天黎明才醒來。他睜眼一看,太平公主隔著自己一尺遠睡得正香。
薛紹惡作劇的用發梢撩了撩太平公主的鼻子,她一個噴嚏就給打醒了。
“討厭!”
薛紹呵呵直笑,“你什么時候上床的,我竟然不知道?”
“見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太平公主伸了個大懶腰,馬上就來了精神,“我們進宮,去見廬陵王吧?”
“別心急,你娘會安排的。”薛紹說道,“廬陵王回京現在還是機密,你小心一點不要泄露了。”
“這不用你叮囑,我自然知道。”太平公主說道,“多年未見了,說實話,我還真有點想念我那個傻哥哥。”
“傻哥哥?”薛紹頓時笑了。
“從我出生時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很疼我。他傻是傻了一點,但從來都不壞呀!”太平公主說道,“生在皇家就是這一點最不好,明明是血濃于水的親人,彼此感情也十分深厚,卻總是身不由己的相互疏遠,甚至成為對立的仇敵。”
薛紹沉默了片刻,說道:“昨日在宮中你娘說了一句話,讓我感覺,她的內心其實也是很痛苦很悲涼的。”
“什么話?”
“她說,朕沒有你們想像中的那么惡毒。”
太平公主的眼圈一下就紅了,“虎毒不食子。如果還能有所選擇,哪位母親愿意傷害自己的孩子?”
“好了,好了,不要激動。”薛紹連忙將她擁進懷中小心的安慰。
太平公主的情緒慢慢穩定了下來,突然說了一句,“薛郎,謝謝你。”
“怎么突然說這個?”薛紹好奇。
“我要謝你,幫我打消了成為皇太女的念頭。”太平公主說道,“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知道那些念頭有多么可怕。那種事情,我再也不敢去想像。我只知道現在,我寧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你和我們的孩子遭受半點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