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疾風勁草。烈馬飛掣如電,黃沙舞于虛空。
這是大漠之北,最為常見的景象。
一座大山,前坡平緩后崖陡峭直下。它如同一個直角三角板,傲立在半沙半雪之中。
這樣的山,在哪里都不多見。曾有一個古老的草原傳說,說這座山是一位戰神所化。他戰斗一生從未敗跡從不倒下,化神之時他昂首而立變成一座山。山崖便是他的脊背,立如刀削剛直筆挺。
這位戰神名叫軋犖。他化成的這座山,就叫軋犖山。br/小說 與前坡的沙石滿地相比,軋犖山的后崖正對著西伯利亞來的寒風,半山腰以上,一年有過半的時間被冰雪覆蓋,飛鳥不渡猿猴難攀。
可是今天,偏有一個不信邪的人非要爬上這座奇險之山,并且她只能選擇在半夜攀爬。因為前坡有兵馬駐守,白天爬山又有亂箭射殺的風險。
半夜爬雪山,這對任何人來說,都和找死沒有兩樣。
玄云子也覺得,這還真是一件挺有挑戰性的事情。這個難度也就只比抓住某個男人的心,稍稍的容易了那么一點點。
清晨時分爬上山頂時,玄云子感覺體力已然完全虛脫,人也快要凍僵了。她撲倒在雪地里再也起不來身。人不能動但她心里很清楚,再這樣下去,自己很快就將變成一座冰雕,在這里孤獨的守望一千年也無人前來觀瞻。
于是她艱難的爬了起來,舉目朝下方看去。
寒風凜凜漫山冰雪,草木不生鳥獸絕蹤,這根本不像是能夠活人的地方。但是目力所及,她看到了一棟頗具中原風情的宅屋,坐落在冰天雪地之中。宅屋外面有一圈奇特的籬笆,占地很廣立得很高,就像是軍隊立營之時扎起的外圍柵欄,把這一方宅屋牢牢圈起,像是一個堅實的軍事堡壘。
籬笆外,是一片沒有人煙的冰天雪地;籬笆內,積雪被鏟得很是干凈,留出了一片黑土地來。
玄云子快要凍僵的臉上,艱難的露出一抹笑容,“終于,找到你了!”
次日。
玄云子悠悠的睜開眼睛,視野里一片模糊,好像有光。她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說的好像是突厥語。
雖然已經在漠北晃蕩了大半年,但玄云子能聽懂的突厥語并不多。她感覺很無力眼睛很刺疼,只好又閉上了眼睛,吃力的搖了搖頭。
“漢人?”那個女聲又說起了漢語,“你是怎么上山的?”
“爬。”玄云子說出了一個字,感覺喉頭像是有一塊木片卡著,想要發聲是如此艱難。
“別說話,喝點熱水。”女子將她扶起,一股溫熱帶著淡淡香甜味道的熱流,順著玄云子的喉嚨緩緩而下。
這感覺無比美妙,仿佛剛剛脫離了軀殼的靈魂,正在一絲一絲的回歸體內。
“謝謝…”
“躺下吧,別說話了。”女子將玄云子放下,然后將一個非常暖和的羊皮水袋塞進了羊毛被子里,說道,“我們再晚半個時辰發現你,你就要被凍死在柵欄外面了。我在這里住了好幾年,你是頭一個擅自來訪的客人。”
玄云子閉著眼睛想要笑一笑,卻發現自己的臉好像都有點不受控制了。
這時,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孩童聲音,“娘親,這是誰呀?從哪里來的?”
玄云子斗然睜開了眼睛,昂起頭,看著那個孩童。
看起來像是六七歲的一個小男孩兒,玄云子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因為,他和他爹長得實在太像了!
“你…”女子的聲音里透出幾分警惕。顯然,玄云子突然現出的這副表情,讓她感覺到了驚訝。她后退了幾步,將孩子抱在了懷里。房間里另有四名女子也都上了前來,擋在了女子和玄云子中間。
玄云子看得出來,這四名女子應該是這家主人的女奴。其中有兩個年輕的漢人女子,生得眉清目秀。另有兩名稍稍年長的草原女奴,身強體壯腰上還挎著刀,定然是懂點武藝的。
“我沒有惡意…”玄云子又躺了下去。剛剛這一睜眼一抬頭,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
“送小主人回房間去。”女子發了令,然后再度坐到玄云子的床塌邊。
待四人和小童走后,女子才小聲道:“你沖著我的孩子來的?”
玄云子輕聲道:“不全是。”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女子將一把匕首,放在了玄云子的喉間。
玄云子稍稍皺了一下眉頭,這個境遇是她早在預料之中的事情。因為,每個母親都會拼命的保護自己的孩子不受傷害,尤其是像她這樣的單身母親。
“艾顏公主。”玄云子說道,“你還記得當年罵你小母狼的那個,大胸脯的丑八怪嗎?”
艾顏的表情驟然一變,慢慢的收回了刀,“你認識月奴?!”
“非但是認識。”玄云子再次睜開了眼睛,吃力的微微一笑,“我還知道,你們所有的事情。”
匕首再一次的抵在了玄云子的喉間。這次,艾顏的臉上當真有了殺氣,“你不該來的!”
“你是有很多理由殺我。因為你兒子的身世,不能讓任何外人知情。”玄云子淡淡的微笑道,“但我不遠千里夜半登山而來,可不是為了送死。”
“馬上說明你的來意,否則我只能殺掉你。”艾顏將匕首抵得緊了一些,“不管你是誰,我冒不起這個險!”
玄云子往后仰了仰頭,“你的孩子,肯定很想見他的父親。”
“草原上有一半的人從出生到老死,只識其母不知其父!”艾顏冷面寒霜,聲音低沉。
“他不能。”玄云子的表情很固執,也沒再逃讓喉間的匕首,說道,“因為他,現在迫切需要他父親的保護!”
“你什么意思?”艾顏表情一沉。
“因為,此前保護你們的人,很有可能已經死了。”玄云子說道,“至少,也是失蹤了。”
“什么?”艾顏的表情微微一變,馬上否決,“不可能!”
“你有多久沒有見過他了?”玄云子問道。
艾顏雙眉一擰,“這不關你事!”
“我的消息,遠比你的靈通。”玄云子微笑。
“我是隱居世外,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艾顏說道,“他的戶奴,前兩天還上山來過。給我們送食物,給我們清掃積雪。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改變!”
“那你知道,諾真水之戰嗎?”玄云子仍是微笑。
艾顏愕然。
“在這里,沒人會告訴你諾真水之戰的事情。”玄云子說道,“因為那一戰元珍被薛紹打得大敗,五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元珍本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那一戰后骨咄祿可汗就撤了兵,并且舍棄南牙率領所有的草原部族,逃往了漠北。你想想,如果不是因為失去了元珍這一位核心智囊與至高統帥,骨咄祿會倉皇至此嗎?”
艾顏咬了咬牙沉默了片刻,“我為什么要相信你?”
“因為,謊言很容易就能被揭穿。”玄云子說道,“我千辛萬苦來找你,難道就是為了對你行騙,然后落得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你究竟是誰?!”艾顏的聲音提高了許多,“你怎會知道這么多的事情?!”
玄云子笑了,“你終于問起,你最該問的問題了。”
“別跟我兜圈子!”艾顏很惱火,“我最討厭拐彎抹角的人!”
“沒錯,這是你的性格。月奴說過的,你就像一只暴躁又兇惡的小母狼。但是,你的心底其實很溫柔,也很善良。”玄云子呵呵一笑,說道,“你隱居世外,知道中原的事情嗎?”
“你是指什么?”
“當然是他的事情。”
艾顏總算又慢慢的收起了刀,說道:“元珍偶爾會跟我說一些。”
“我知道,有一件事情他是一定會告訴你的。”玄云子微笑著,“那件事情,一定會讓你印象深刻。”
艾顏皺了皺眉,沉默了片刻,說道:“他將再次大婚,迎娶一個武家的女子。那個女子,好像還是個女冠道人。”
玄云子微笑的看著她,“你看我,像嗎?”
艾顏盯著玄云子看,表情凝滯了半晌,方才喃喃的道:“我已經看過你的包袱了。你的道號,叫玄云子。”
玄云子微笑道:“諾真水一戰時,我在場。”
“你現在不是應該身在洛陽,享受即將成為新娘的幸福與風光嗎?”艾顏說道,“你來這里干什么?這里沒有你要的東西!”
“有。”
“如果你是想要奪走我的孩子,我告訴你,你會死得相當難看!”艾顏站起了身來,沉聲道,“沒人能奪走我的孩子!哪怕是他親自來了,也不能!”
玄云子當然知道,艾顏口中的“他”是指誰。
此時,艾顏積壓在胸中多年的苦悶和怨氣,仿佛全在這一刻爆發了。她揮舞著手中的匕首,厲聲道:“我現在不殺你,是因為我要讓你回去親口告訴他,時至今日,我不后悔當年所做的一切。但是,艾顏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愚昧無知滿心幻想的草原小母狼。她的孩子,擁有至高無上的阿史那史氏王族血統。終有一日,他將成為草原上真正的王者,他的鐵蹄將會踏遍整個天下。就算是戰勝了元珍的那個男人,也將在他的怒吼中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