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來了,但是沒有擺出天后的大排場。身邊只帶了幾名侍衛和宦人,她的著裝也顯得比較的樸實,就如同閑時居家一樣。
薛紹兄弟三人和李顯卻沒有因此而怠慢,一同出門拜迎。李顯排在最前,腰彎得最低,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腳尖,都不敢隨意動彈。
“太子也來了。”武則天淡淡的說了一句,便道,“都免禮吧!今日是家宴,不必興師動眾。”
“謝天后。”眾人都站直了,薛紹就請武則天到前殿正堂安坐。
“我每日都在宮里坐著,難得出宮散一散心,到了自己的女兒女婿家里,你們就別逼我再坐著了。”武則天還難得的幽默了一把,微笑道,“薛紹,你陪我在你家里走一走,看一看。你這府第,我還從未來過。”
“是。”薛紹當然是拱手應諾。
武則天自然也沒有忘了薛顗和李顯等人,再道:“太子,稍后會有你的幾位皇親要來,你就留在正殿代你皇妹應對一番。那孩子,肯定還高臥未醒。薛紹,是也不是?”
薛紹笑了一笑,點頭。
“太平已經很懶惰了,成了親嫁作人婦,可不能再如同在宮里做女兒時一樣,她也得承擔起這一份家業來。你呀,可別太慣著她了。”武則天雖是在數落,言語之中卻是滿滿的溺愛,說道,“以后隔三岔五的,我也會來你家走一走看一看。要是太平犯了什么錯又不知悔改,你便告之于我。我替你教訓她!”
但凡不是太傻的人都聽得出來,武則天這話說得是客氣,但實際上很護短——我的女兒,只有我可以教訓,其他人都不行!
擺明了,這是說給薛紹的兄嫂與弟媳來聽的。婆媳關系和妯娌關系歷史以來都是家中相處的一個老大難問題,武則天是過來人豈能不知?她這是在強勢的給自己的女兒撐腰,生怕太平公主嫁進了薛家以后吃什么悶虧。
此時此刻,武則天已經不像是那個叱咤風云的天后,反倒和天下間所有的母親那樣,用一顆凡俗的心在疼愛自己的寶貝女兒。
薛紹不傻,自然是聽出了武則天的話中之意,忙道:“天后娘娘管教有方,公主殿下賢良淑德。我薛家上下都對公主非常的敬愛,相處一直融洽。天后雖然給了臣這個權力,但是臣恐怕沒什么機會去找天后告狀了。”
順著武則天的意思,薛紹也幽了一小默。武則天呵呵一笑,現場氣氛頓時融洽了許多。薛紹留意了一下兄嫂人等的神色和表情,看得出來,雖然薛顗等人聽到了這些話心里多少有點不爽,但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倒也挺能理解武則天的良苦用心,因此也沒怎么在意。
“走吧,陪我到那一方石林走走。”武則天抬手朝前一指,前方柳林旁有一處碑林奇景,頗為奇壯。
薛紹陪同而去,太子李顯和薛顗等人仍舊回了正堂。
武則天今天的心情仿佛是很不錯,閑庭信步左顧右盼,臉上始終掛著笑容。時不時的,她還和薛紹一同欣賞碑石上的書法與詩句,并發表一些自己的品評與見解。
武則天自幼讀書勤奮博學,通讀書史熱愛書法。如果拋開她的政治身份不錯,她本身還是一名文藝范兒的大才女。她對儒學與佛學的了解和研究,甚至遠超當世的一些知名學者。皇帝李治從小也是個熱愛詩賦書法和音樂的文藝青年,他當年之所以會拜倒在武則天的石榴裙下,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武則天和他有著足夠多的共同語言。常言道讀史以明智,武則天對史書的解讀非比一般的深刻,這與她多年來的執政理政相得益彰,無形之中助長了她無數的政治智慧。
今天這樣的私下一相處,薛紹越發覺得,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成功。武則天雖是一介女流到現在也已經將近六十高齡了,可是仍舊精力旺盛思維敏捷,出口成章下筆成文。如果沒有數十年如一日的積極勤謹和充足的知識儲備,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武則天的勤奮和博學,足以令天底下的任何一個男人驚嘆!
逛玩了一陣碑林后,武則天順著柳林間的石甬道走到了一個剛剛開鑿好的人工小湖邊,看到那湖心還沒有拆走的運船和沒有最后落成的湖心亭,她搖了搖頭,說道:“太平就是任性,府第落成之后還要追加木土,又將一個好好的牧馬園挖成了水池。如此貪圖享樂又喜勞民傷財,終非好事。這一次看在她大婚的份上,我就姑且不說她了。但是以后,薛紹你須得時時勸戒于她。住在宮外,切不可奢靡過盛。否則官員百姓們看到了,會心生不平之意。若是勞民傷財過盛,更會激起民眾的憎恨和憤怒。總而言之,你們要學會——惜福!”
“是,臣記下了!”薛紹拱手稱是,惜福,武則天這話倒是說得中肯。
“你很睿智也很懂事,這是我放心將太平嫁給你的一個重要原因。”武則天停住了步子,她的親隨都很識趣的站在稍遠的地方,沒有走近竊聽。
薛紹心中略微一動,這是要跟我說點重要的事情了么?
“雖然你還年輕,但你的身上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與穩重,這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武則天話鋒一轉,同時也扭頭看向了薛紹,說道,“但是,你切不可因此驕傲自滿,固步自封。我對你的期待,遠不止于一場北伐的軍功。”
“是!”薛紹拱手一拜。
“是——什么?”武則天問道。
薛紹想了一想,說道:“臣在想,待七日大宴結束之后,臣就去兵部應職。講武院荒廢日久,也該重建起來了。”
“嗯。”武則天點了點頭,說道,“做為母親,我希望我的女婿能夠把一切都奉獻給我的女兒。可是做為天后,我更希望你不要一味的沉醉在溫柔鄉中不可自拔。男人,終究還是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不能整日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那樣的男人,是沒有用處的!”
“臣記住了。”薛紹心里暗暗一動,這也正是我想說的!雖然我很想每時每刻都陪著我心愛的妻子,但是我更想為我們的命運和家庭去打拼!
“今日之宴,你請了薛元超沒有?”武則天再度話鋒一轉,這讓薛紹感覺,武則天好像特別喜歡在談話的時候突然轉換話題,并熱衷于讓自己完全處于談話的主導地位。
武則天的強勢,真是體現在生活當中的任何一個細節當中。
突然提到薛元超,讓薛紹感覺有些始料不及——他不是都被“雙規”了么,我又怎么可能請他來赴宴?昨天大婚之日,他們父子二人都沒有出席!
“沒請?”武則天再又問了一聲。
“是的,沒請。”薛紹一板一眼的答道。
武則天也沒有過多的表示,只道:“薛元超是你父親生前的好友,如今的薛族族老與天下文宗,你理當去請。”
“是,我馬上去請。”薛紹抱拳應諾,心里驚道:武則天怎么突然傳遞出這樣一個奇怪的訊號,難道薛元超有驚無險的已經過了這一關,馬上又要復出了?
“家中賓客極多,你還是不要親自去了。”武則天輕描淡寫的道,“讓你兄長代勞吧!”
“如此也好,我便去勞動兄長一番。”薛紹應了諾,武則天馬上喚來了一名侍人,讓他去給薛顗傳話了。
薛紹心想,方才我與武則天這看似隨意的幾句交談,或許就意味著朝中又要發生巨大的轉變。原本看著就要倒臺了的薛元超,居然又奇跡般的復活了。
這其中,究竟有什么隱情呢?
薛紹一時想不通,武則天當然也不會像個教授似的給薛紹解釋一番。兩人又談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之后,武則天再道:“蕭至忠倒的確是個勤謹能干之人。你不在講武院的這些日子里,他操持得還不錯。讓他給你做副手,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只不過,他終究沒有你這樣的遠見卓識與開創之能。很久以前你就提過要讓講武院督辦御林軍的講武盛會,如今也可以逐漸的開展起來了。你需要什么人力物力,只管提起。朝廷會盡量滿足你。”
“是,臣一定盡力盡力,辦好講武院!”薛紹心里總算有了一絲舒坦,覬覦了很久的第一桶金,終于在北伐結束、扳倒了李崇義與李尚旦后,快要到手了。
真不容易!
講武院這個新興的衙門,一定要辦得有聲有色才行!
“你打算七日后赴任?”武則天問道。
薛紹點頭,“是的,臣打算在七日大宴之后,就去上任。”
“雖是顯得倉促了一些,但也未嘗不可。”武則天笑了一笑,說道,“太平那處,你得說通才行。她的性子我了解,大婚才七日你就一頭栽進了講武院,她必然不悅。”
“天后放心,公主殿下其實還是非常通情達理的。我白天料理政務晚上一定歸家,若有閑時必然陪她。如此一來,她應該不會有什么意見了。”薛紹說道。
“那可不一定。”武則天呵呵一笑,指了指薛紹身后。
薛紹回頭一看,太平公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