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是百姓人家都懂的道理。做了幾十年官的裴行儉,當然不會剛一見面就和薛紹在政治與軍事的問題上做推心置腑的深談。
妖兒玩了一陣泥巴跑回來,裴行儉笑呵呵的和她講解《離騷》去了。
薛紹安之若素的自顧釣魚也不心急。畢竟是頭次相會,不能指望裴行儉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能對我完全的信任,更不能指望他現在就做出什么樣的擔保或是答復。
另外,裴行儉自己的處境,好像也并不是太妙。他言辭含糊的跟我說“帶兵困難”這種話,用意可謂頗深。一來有可能是在委婉的絕拒我,二來,他明知道我現在和太平公主“走得較近”,是否會有那么一層用意,他也想讓我通過太平公主,在天后那里替他美言幾句呢?
想到這里,薛紹心中猛然一亮——我怎么能忘記了當年裴行儉在西域混了十幾年的事情呢?當時他就是因為和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些人議論皇后的廢立問題,而被貶到西域去吃沙子的。
當時,長孫無忌和褚遂良是極立反對皇帝李治,廢除原來的王皇后而立武氏為新皇后的。也正是這一次重大的政治交鋒,導致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這兩個把持朝政的大權臣的轟然倒臺。
從此,皇帝李治才真正開始親政!
從某種意義上講,裴行儉的立場是和長孫無忌這些人一致的,是和二圣有些對立的,他和武皇后的關系應該更僵!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裴行儉在西域一蹲就是那么多年,為什么他的文治武功這么出色卻一直未能拜相,為什么他帶兵在外朝廷極不放心半道就將他召了回來,為什么他這個文武三品的大員在立功回來之后,卻只能在曲江邊釣魚玩泥巴了!
薛紹的心里,突然豁然開朗!——天后可不希望她的老對手裴行儉,坐大!
看到裴行儉在那里樂呵呵的逗妖兒玩,像個私塾的老學究一樣給她講解《離騷》,薛紹突然覺得,這老頭子的心里其實就像是明鏡一樣。他或許早就猜測到了我的來意和意圖,于是順水推舟向我傳達了一些他在朝堂之上“遭受排擠”的信息。他既防著我但又并不拒絕與我親近,無非是怕拒我千里之外從而更加開罪了天后;或是希望通過我和太平公主的這條線遞上美言幾句,從而緩解他和天后之間的緊張關系!
如此說來,裴行儉倒也有地方用得上我薛紹!
這算是一拍即合,還是狼狽為奸呢?
薛紹搖頭笑了笑,官場上的人,個個賊精都不是省油的燈。
想在官場上擁有真正的朋友,怕是極難。
唯有利益,才是永恒!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裴行儉的聲音抑揚頓挫,好像還挺陶醉。
妖兒的聲音則是脆生生的,“老者,美人之遲暮有何深意呢?”
“這個嘛…”裴行儉還愣了一愣,“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現在就想知道!”妖兒固執的道。
“現在我就是告訴你,你也不會真的明白其中的深意呀!”裴行儉哈哈的笑,“等到了年紀,就算是沒有人告訴你,你也會懂了!”
“你賴皮!”妖兒有點忿忿,“說好的我有不懂的你都告訴我,現在卻又左右的推搪!我不給糖糖你吃了!”
“哈哈哈!”薛紹和裴行儉還有那個青年都一起大笑起來。
笑聲很爽朗,很放肆。
就如同,大家的心里都如同妖兒一樣的清澈,從未沾惹過半粒塵埃。
月奴心不甘情不愿的打開了薛紹的臥房,琳瑯先閃了進去,兩雙眼睛如同高科技掃描儀在房內來了個飛快的全面大掃描,然后如同門神一樣侍立在門內兩側。
“殿下,可以入內。”
月奴冷冷的瞟了這對雙胎胞一眼,裝模作樣,中看不中用。如果我是刺客,你們還能擔保太平公主的安全嗎?
琳瑯的洞察力極是敏銳,瞬間捕捉到了月奴神色間的一絲細微的戾意,姐妹倆雙雙對月奴一瞪,手中握劍一緊拇指朝劍柄一頂,兩個人都如同即將出鞘的劍!
瞬間,房間里的氣氛突然變得劍拔弩張!
上官婉兒極是機警連忙將太平公主攔住,“殿下且慢!”
“怎么了?”太平公主很詫異。
月奴很有惡作劇成就感的咧嘴一笑,然后走出了房外,“殿下請便,奴婢只在房外伺候。”
琳瑯各自輕吁了一口氣收斂下來,分別警惕又慍惱的剜了月奴一眼,這婢子頗有幾分乖戾,身手想必也是不凡!
同類之間,總是特別能夠嗅出對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上官婉兒在掖庭那種地方長大,能夠成功的活到今天,她對危險的嗅覺與察顏觀色的本事,早已是超然一流。左右看了看琳瑯和月奴,她的心中已是大致明白——月奴很是反感有人進入薛公子的房間;而琳瑯,更加反感有人敵視太平公主!
這三個身懷武藝的婢子,暗中已是較起了勁!…萬一她們真的動起手來,刀劍無眼傷到太平公主,如何是好?
上官婉兒連忙在太平公主耳邊輕聲道:“殿下,薛公子不在家,如此貿然的進入他的臥室,唯恐不妥…”
“看看而已,有何不妥?”太平公主大不以為然的道,“難不成本宮還會去偷薛公子的東西嗎?”
上官婉兒真是哭笑不得,警惕的看了兩眼門外的月奴,見她神色自若并沒有什么乖戾的表現,總算略略放心,“如此,公主請吧!”
月奴不由得深看了上官婉兒兩眼,太平公主的身邊還是有能人的,這個叫婉兒的女子真是精明伶俐、心細如發!
太平公主走進了薛紹的房間,極是好奇的四下張望,尤其多看了薛紹的床鋪幾眼,心說,那就是他平日里睡的床哦,不知道會不會有他身上的味道呢?…此前一起騎馬的時候我曾聞到過他身上那股獨特的味道,好特別!
“咦,這是什么?”太平公主看到薛紹的床前矮幾上放著一個木質的雕刻,好奇的伸手去拿。
“公主殿下,請不要動公子的東西!”月奴在外面說道。
她的聲音可謂冰冷,透著一股警示甚至是威脅的味道。
“放肆!”琳瑯同時拔劍出鞘,指向了月奴。
月奴很淡定的冷冷一笑,拿劍指我?要不是擔心傷了公子和太平公主之間的和氣,信不信我現在就拆了你們這對木偶擺設!
太平公主聞聲回頭一看,眉頭皺了一皺,常言道打狗尚且欺主,這個月奴既然是薛紹的貼身戶婢,看起來又極是忠心耿耿,欺凌了她或是傷到了她,豈非是要傷了薛紹的顏面?
“琳瑯,收起兵器。我們是來做客,不是來尋仇的!”太平公主下令道。
琳瑯各自冷冷的瞟了瞟月奴,雙雙收起劍來,“殿下,天后曾言皇族是天下之主,無來‘做客’一說!這天下都是皇家的,殿下看上了什么東西,只管拿去!奴婢擔保,無人阻攔!”
月奴頓時杏眸一寒,有種你試試?!
“你們這三個大膽的奴婢,竟敢在公主面前如此放肆!”上官婉兒怒斥道,“該當何罪!”
“那奴婢退下了。”畢竟不能得罪了太平公主以免誤了公子大事,月奴不屑的瞟了瞟琳瑯,信步走下樓去。
琳瑯雙雙抱拳,“殿下恕罪!”
“罷了,你們也是忠心護主。”太平公主皺了皺眉頭,“婉兒,這個叫月奴的婢子好像極是反感于我。難道她和薛紹的關系,非比尋常的親密嗎?”
上官婉兒淡然答道:“殿下,我看那婢子倒不是在刻意的針對殿下你。而是,但凡一切有可能絲毫冒犯到薛公子的人,她都視作敵人。就如同,琳瑯對待公主殿下一樣。”
“她倒也忠心耿耿…”太平公主自己都有些感覺,自己說出的這句話仿佛有一點酸酸的味道。
上官婉兒微然一笑,“好在那婢子還識得幾分大體,不敢真的開罪了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隨意的擺了擺手,顯然沒那心思真的去和一個奴婢多作計較。她伸手拿起那個床頭邊上的木雕看了一眼,頓時面露驚訝之色,“咦?!”
上官婉兒好奇的湊近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殿下,這分明是…”
太平公主的嘴角兒微微一揚,臉上平添幾許滿足而溫暖的笑容,“歸我了!”
上官婉兒抿嘴而笑,輕聲道,“殿下,看來薛公子心里,對你極是愛慕和思念哪!這雕像栩栩如生就擺在他的床頭,旁邊還放著刻刀,想必是他親手雕刻的。”
“只是這頭發,不大像我。”太平公主端詳著小塑像,好奇的眨了眨眼睛。
上官婉兒微然一笑,“公主你看,這雕像的身上隱約可以見到殷殷的血跡,想必是薛公子雕刻木橡的時候還傷到了手。這一刀一刀的可是真不容易呀,頭發細微當然是最難雕琢的了,若有一些差異也屬情理之中。畢竟,薛公子不是真正的木工手藝人。”
太平公主聽著這些話,心里都感覺有些隱隱生疼了。她睜圓了眼睛看著那些細微的小血痕,輕聲道:“婉兒,薛郎如此真心待我,我突然有些自責和內疚起來。”
“為什么?”上官婉兒倒是挺好奇。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眉頭微皺,輕輕的撫摩那雕像,“因為此前我曾以為,我只是在一廂情愿。沒想到,他會這樣的惦念于我…”
上官婉兒有些愕然,這有什么好自責和內疚的?
太平公主轉過頭來看著上官婉兒,認真的一字一頓的說道,“婉兒,我不應該懷疑和錯怪薛郎的!”
“我這樣做,就是辜負了他的一番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