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四十四年的五月,雖然已是初夏了,但是云京,這北地的皇都卻似乎還沒有從寒冬里完全緩過氣來,整個城市都還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之中。
就在這輕裊的薄霧之中,漸次地有“咚…咚…咚…”的悠揚鐘聲傳出來,可是整個云京城竟是像被這幾聲輕輕的鐘聲就給驚醒了一般,其中云京城的東南一角頓時就喧鬧了起來。
而這個地方不是別的地方,正是鐘聲飄出來的地方,也是最不應該喧嘩的地方,因為在一千級臺階之上,高高的門樓之上分明刻著當年太祖陛下一筆寫下的親書:“圣賢書院”四個大字!
但此時在這一千級臺階上,每一級臺階上,竟都…密密麻麻地跪滿了人,本來一級足以供九人一齊并行的寬敞漢白玉臺階上竟都至少跪著十個人,而且這些人從服飾上看,清一色都是穿著素色長衫的儒生,只不過是這些人看樣子都頗為寒酸,多半戴著方斤帽,背著書筐,想必是連圣賢書院的童生資格都沒有得到的窮酸儒生,如果是考取了圣天王朝設立的學府機構,卻沒有被選入官僚系統的可憐鬼,總之,這些儒生都十分虔誠無比地跪在臺階上,一動不動…直到…
鐘聲響起,那一扇漆朱千年甘華木制成的大門被緩緩推開的一刻!
整個跪在臺階上的人群立刻就騷動了起來。
就在朱門剛剛被推開一道縫時,跪在離朱門最近的一截臺階上的一名儒生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剛想站起來走過去,卻怎奈估計是跪得太久了,膝蓋一扭,竟是整個人朝前一傾,“哎呦”一聲,摔倒在了玉石磚的地面上,下巴磕在地上,竟是一下把牙齒磕掉了一顆,卻好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居然手腳并用地朝著大門的方向爬去。
此時看到跪在第一排的人動了,后面的儒生也是像著了魔一樣,推搡著前面的人朝著那一扇朱門涌去。
一時間催促前面快走的敦促聲,被推搡者的謾罵聲,乃至跌倒者的呻吟聲在那朱門下的千級長階上連上連片地響了起來。
待到那朱門開了僅容許一人通過的縫隙,就被兩旁的梁木撐住了,隨后在那些涌到朱門前的儒生或期待,或羨慕,甚至是嫉妒的眼神之中,緩緩走出來一個手中托著一摞書卷的士子來。
從服飾看,品級也不過是一個圣賢書院的門徒而已,一身青色儒服,頭頂一方綸巾,只不過身后還跟著三個同樣捧著書卷的弟子,看品級就更低了,一身灰色綢制的儒服,只不過是最低級的童生。
童生和門徒可以說是圣賢書院里最低級別的兩個品級,不要說圣徒了,就算是使徒隨便殺上幾個童生,只要理由正當,律法司可能都不會去多過問的,可是在外面這一大群連童生都不如的低級儒生比起來,那可就是貴不可言了。
于是這走出來的四個人都是頭昂得高高的,趾高氣昂,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圣賢書院的人一樣,尤其是那當首的門徒,剛一邁出朱門,立刻就有門外的儒生迫不及待地圍了上來。
“師…師兄…”
“亞…亞圣大人的…臨本…有…有了嗎?”
“師兄,師兄啊,我們雖然沒有資格進學院當面聆聽亞圣大人在夏季學祭上的教誨,但我們畢竟一心向往圣道,請您無論幫幫忙吧…”
“師兄,我們已經在這里等了三天三夜了,拓印司還沒有印好嗎?”
一時間無數儒生七嘴八舌,正要對著那圣賢書院的門徒發問,陡然,那門徒伸手憑空一捏,手中竟是“呯”地一聲,宛如驚堂木一拍,頓時,整個人群都被愣了一下,卻是他右手一捏,將一團空氣給直接捏爆了。
“放肆!這圣賢書院乃是諸圣清修之地,你們這樣吵吵嚷嚷,成何體統?”門徒大喝一聲,立刻,千級臺階上的儒生一個個都靜若寒蟬,不敢再說話了。
隨后他昂著頭,掃視了一下眾人說道:“至于拓印司的事情,還由不得你們這些連童生都不是的書生來品評,方才我是沒有聽清楚是誰說的,否則說剛才那句話的人,你可要小心你的舌頭!”
他這一番威嚇之后,儒生們一個個哪里還敢造次,有的膽小的,干脆直接把頭低下來了,生怕這圣賢書院的“高手”一個心情不爽,就拿自己開刀。
“至于你們想要的亞圣大人所做《社稷論》的臨本…”那門徒一邊說著,一邊亮了亮自己右手托著的書卷沉聲道:“亞圣大人宅心仁厚,教化普世,可憐汝等因在學院之外,無緣聞道,但大道之下,有教無類,故特意讓拓印司印制九十九卷《社稷論》與爾等。”
眾儒生聽得亞圣居然還真想到了,外面有這么多的士子饑渴慕道,特意賜下了九十九卷拓本給他們,雖然只是拓本,但已經是不得了的恩惠了,一個個不禁如同高中魁首一般歡呼雀躍了起來。
但很快就有人犯起愁來了,只有九十九卷拓本,這一千級漢白玉臺階上,少說也跪了萬把來號的儒生啊,這…這怎么夠分啊!
就在這時,那名門徒發話了,聲如洪鐘一般說道:“九十九卷《社稷經》拓本,白銀三十兩一本,速速來取。”
“什么?三十兩一本!”立刻就有儒生在人群之中驚叫了起來。
“開什么玩笑啊,三十兩銀子,都夠我從家鄉到云京一個來回了!”有人震驚了。
“這…這…價格也太離譜了吧?”有人則發出了質疑。
“師…師兄,我等都是窮苦讀書之人,尚沒有功名在身,何來這么多的財帛啊!”有人苦苦哀求。
有人則冷笑譏諷了起來:“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既是亞圣大人以蒼生教化之大義舍與我等貧寒學子,怎么可能又再開價三十兩白銀一卷剝削我等?如此豈不是美玉蒙塵,反而壞了亞圣大人清名?以小生之見,分明是這位師兄自己貪財,刻意訛詐我們吧!”
那主管發書的門徒被這藏在人群中的儒生一語戳破,不禁臉上一紅,惱羞成怒想找那人算賬,卻怎奈千級臺階上,上萬儒生,哪里找得到這說諷刺話的人?只得老臉一紅,心下一橫,蠻聲道:“那又怎么樣?如果不設個門檻,你們人人都來哄搶,豈不是亂套,三十兩銀子一本,要拿來拿,不拿就滾!”
“我…我…我要!”話音剛落,立刻一個須發盡白的老儒生就從人群之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邊跑著,一邊從背簍里,書筐里,甚至是隨身的褡褳里,乃至是貼身的衣袋里,把一大堆細細碎碎的銀子甚至是青錢都一起摸了出來,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破舊的褡褳承了,交到了旁邊一個童生的手里,說了一聲:“三十兩,剛…剛好…三十兩…”
那童生看了看那破爛褡褳里的幾塊整銀和一大堆碎銀子外加一疊青錢,又看了看旁邊的門徒,待到那門徒努起嘴來,似乎有些不滿意,但又表示還算勉強地點了點頭之后,才從自己右手的書摞上取下一本,放在了那老儒生滿是老繭的,如同朝圣一般舉過頭頂的雙手上。
那老儒生在拿到書的一霎那,立刻就好像年輕了十歲一般,一下子背簍也不要了,書袋也不要了,手舞足蹈著喃喃自語道:“亞圣的新作…亞圣的…啊,亞圣給我們的拓本啊…嘿嘿嘿嘿。”
一邊傻笑著一邊就蹲到旁邊就一邊將食指沾了口水貪婪地,搖頭晃腦地讀了起來。
看到這老儒生的模樣,其他的儒生哪里還坐得住,又是一個個人沖了出來。
“我也要…我也要一本!”
“三十兩就是三十兩!”
“我也要一本!”
“朝聞道…,夕,夕死可矣!管他呢,也給我一本!”
“不回家了,我也要一本!”
頓時這出來負責發書的四名圣賢書院的弟子,左手的錢袋漲了又漲,右手的書摞則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減少著。
此時在千級臺階之上的萬名儒生都已經癲狂了!有的拿到手,搖頭晃腦,忘情朗誦的,有的沒拿到的,則直接撲上去搶起來了,更有甚者,拿到手,直接放下書簍,拿出筆墨紙硯,謄抄了起來,一邊謄抄還一邊津津有味,如品珍饈一般…
這一下可真的是把還沒有拿到拓本的儒生都給急壞了,也給羨慕壞了,拼命地推搡著前面的人朝前涌去,倒地的人根本來不及爬起來就又被推倒在了地上,有的甚至活活給踩得昏死過去了。
可就這時,“好了,已經沒有書了!”那圣賢書院門徒大喊一聲,可以說一下子把這些還沒有拿到書的儒生,著急得要瘋了的他們,當頭翹了一盆冷水。
“沒…沒有了?”后面的儒生看到這一幕,不禁一個個都失望地喊了起來。
“師兄,下一次,下一次亞圣什么時候發書給我們啊?”
“哼…想得倒是很美。”那門徒冷笑一聲,暗說了一句,就在轉過身去,朱紅色的大門也從原本可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慢慢閉合起來的時候,陡然從儒生里沖出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