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窮山惡水。山名南山,自古便有南山出猛虎之說。水名馬鳴江,素有魚入馬鳴江,過關便化龍一說。
馬鳴口瀑布穿過化龍關,濁浪滔天席卷著岸邊的黃土咆哮而下,聲勢驚人一頭扎進黃龍江。有人曾把這里形容為縱馬疾馳的武士。這個比喻十分形象:你看他身披黃色鎧甲,下跨黃鬃烈馬,從天際揚鞭而下。那水,不是在流,而是在飛、在射、速度之快,稍縱即失。那巨浪,一個推著一個,巨浪拍山巖,山巖吞巨浪,巨浪又與山巖相接、相絞、相擊、相斥、端的是驚湍跳沫,奔流騰躍,占盡壯、美、險、奇、四字。
此地偶爾會有遠足的旅者經過,初次見此情形的人都會忍不住贊嘆這里是人間勝景,卻哪里知道這瀑布天險的源頭處,有一小山村名曰虎嘯,村上人過著近乎與世隔絕的窮日子。
虎嘯村坐落在山坳里的半緩坡上,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時值新世紀第六個年頭,山外神州大地上如火如荼的改革開放已經搞了近三十年。山內,世外桃源一般的虎嘯村,村民們依然如六百多年前的祖輩一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村子通往山外的唯一途徑便是一條走了六百多年,繞過馬鳴口全長六十里的山中小徑,崎嶇坎坷坑洼不平,高低落差巨大人畜難行。這里沒有電,因此更不會有什么家用電器一類的現代化物件兒。村子里唯一具現代化氣息的便是六十年代分得的一臺鏈軌拖拉機,早已銹的不成樣子。
窮山惡水窮日子,虎嘯村的民風刁悍可想而知。
村口有一棵百年老槐,雖經數百年風霜卻越發出落的風華鼎盛,蔭庇茂盛,正是乘涼扯閑的好地方。盛夏農閑時節,天熱的像是在下火,樹蔭下坐著十幾個乘涼的村民在閑聊。有男有女、有老有壯。話題悲喜兼有葷素搭配。正聊得熱鬧時,看見許三笑拎著一只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麝鹿正往家走。身邊左右跟隨的卻是那只讓滿村大狗小狗鴉雀無聲的異獸黃虎。
此獸學名虎斑金貓,因體型稍大而區別于普通金貓。主要捕食鼠、兔、鳥和小鹿,也盜吃家禽,有時還襲擊羊和牛犢等。在滇桂民間,素有黃虎能夠跳上虎背,將虎的脖頸咬斷的傳說。許三笑豢養的這只由頭至尾足有一米五長,體重超過三十公斤,著實大的罕異。通身黑黃相間的老虎斑紋,尤其二目觀物陰冷無情,更增幾分山君神韻。
許三笑的打扮土不土洋不洋。上身只穿了件白色無袖褂子,下身是一條藍灰色短褲,腳上蹬著一雙本色早已不存的破爛旅游鞋,通身上下的行頭全是城里人扶貧捐贈來的。雖然穿的不咋樣,但這少年長相卻不壞,鼻直口方,一雙烏溜溜的眸子炯炯有神,脖子上掛著個煙盒大的半導體收音機,一天到晚不是聽評書便是聽新聞,看起來與眾不同神氣活現的。
村上的生活近乎與世隔絕,誰會在乎許三笑拎著的動物是幾級保護動物?村人眼中,那只麝鹿只是一頓香噴噴的肉食。老支書霍玉貴的兒媳婦大蘭子嘻嘻哈哈叫道:“三娃子,你該請客嘛。”許三笑聽得懂地方土語卻從來不說,用普通話答道:“喲,這倒奇了,不年不節的我為啥要請客?”大蘭子笑道:“還裝傻咧,要娶親的人不請客?”
“娶親?”許三笑一愣,道:“你說什么混話呢?誰告訴你我要娶親?”
大蘭子撇嘴,嘖嘖兩聲后大聲喊道:“啊喲,出去三天就學會裝傻啦,還跟我們裝那?周瞎子托我公爹把人都弄回來啦,打算這兩天就給他沖喜,你不知道?”
許三笑見她說的有鼻子有眼兒,又素知這娘們心直口快不會鬼扯,終于信了七八分,罵了句這下操蛋了!急火火往家里走。身后傳來大蘭子和幾家婆姨放肆的笑聲。這個三娃子,別看平日里不是看書就是聽電匣子,蠻沉得住氣的,這一聽要娶親不也急了?二十來歲的大小伙子困在這大山溝里,誰不想討老婆?
樹下其他人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起許三笑來,都是些老生常談的事情,只是村上夠資格被談論的人太少,許三笑是除了老支書和周瞎子外最有故事的一個。有老者道:“這三娃子,好像是八年前跟周瞎子來到村上的吧?”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接口道:“對頭,剛來那會兒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娃娃,也不知有多大學問,一天天在那捧本書看,到了晚上又鉆山豹似的進山,半宿半宿的不回村,也不知道折騰啥去了。”
另一人道:“能干啥,上山偷獵唄,你沒見他每次下山都不空手?”
又一人道:“不空手管什么用,他用周瞎子的八畝開荒良田換了北坡幾十里荒山,那上面盡是不好燒還不愛爛的鐵杉樹墩和不讓砍的速生林,農民不要土地還行?這年頭誰靠打獵能養家?我看他就是個敗家子。”
四十歲的村長孟二俅背著手從村口小賣部出來。日頭下,他的禿腦門格外顯眼,負手邁闊步,頗有威勢。鯰魚嘴撇著,一雙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的死魚眼在村民臉上一掃而過。村人們頓時噤若寒蟬,無人敢與之對視。
孟家是村子里第一大戶,人丁興旺,只孟二俅這輩兒堂兄弟便有九個,連上下兩輩兒都算在內,下地能掄耙子,打架敢動刀子的棒勞力更有二十多個。在這個政策的雨露滋潤不到,法律的光輝照射不著的村子里,孟二俅便是虎嘯村轄下百里山地中的山君百里侯。
虎嘯村里只有三個人不在乎孟家的勢力,頭一個非老支書霍玉貴莫屬,作為老八路出身的霍玉貴如果不是因為當年不求上進,憑他的資歷,這個時候本應該在城里某個干休所中頤養天年。霍玉貴有三個兒子,老大四十多年前跟著霍玉貴的一位老戰友當兵走了,有消息說死在南疆自衛反擊戰中了,也有傳說是霍玉貴因為答應了沒兒子的老戰友,把老大送人了,據說老死不相往來。霍玉貴的二兒子也沒留在村子里,二十多年前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被霍玉貴一棍子打斷了一條胳膊,一氣之下離開村子再也沒回來過,村上老人見過霍老二的都說他若不走,這村長的位置多半輪不上孟二俅。如今有消息說霍老二在秦中省慶陽市混的風生水起,幾次想回家,都被霍玉貴那把老三八大蓋兒嚇的不敢進村。眼下只有秉性憨厚也最不成氣候的老三留在了村里,大蘭子便是他媳婦。
虎嘯村中另外兩個不在乎孟二俅的人正是周瞎子和許三笑。
八十四歲的周瞎子是村子里出生的老戶,也是虎嘯村中輩分最高,見識最廣的長者。從七十多年前他被異人領走至今,多年來流浪在外給人算命破局為生,只不過隔三岔五的還會回來。這老頭據說有半仙之體,大家當面都叫他周半仙。他之所以不在乎孟二俅不僅是因為年紀大,更因為多年來他一直仗義疏財,山上種梯田靠天吃飯,總有青黃不接之時,村上人差不多都受過他的接濟恩惠,老瞎子德高望重,村民們背后叫他周瞎子,當面除了老支書霍玉貴,其他人任誰都得敬稱一聲半仙爺爺。
孟二俅家當年也曾受過周瞎子接濟,但現在孟村長見他面連話都懶得說。起因正是周半仙的養子許三笑。兩年前在村口小賣部門前,孟二俅耍流氓調戲小賣部老板娘米寡婦,恰巧被剛從城里抓藥回來的許三笑撞上,挨了一頓胖揍。事后孟二俅動員了孟家二十來個壯丁上山找許三笑拼命,卻趕上那天山上一場詭異大霧,孟家漢子們莫名其妙的一個個被迷霧熏暈在地,最后還是靠了許三笑相救,才免去被毒蟲野獸吃掉的厄運。孟家人再霸道也沒道理跟救命恩人繼續開片玩命。為這許三笑痛打孟二俅一事就此作罷。從那起,村上人便都在傳說,許三笑不是凡人,有神靈護佑。
炕上有個姑娘,十八九歲的樣子,穿著淺藍色的牛仔服,渾身被綁的凹凸有致,讓她的身材看上去很夸張。許三笑推門進屋看了那姑娘一眼,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頓感鼻孔燥熱,面皮微紅,什么也沒說,只沖姑娘點點頭,轉身退出屋子關上門,來到周半仙的屋子。
“你個老神棍,跟我這兒捉的哪門子妖兒?”許三笑人未到聲先到,推門而入。進屋看見周半仙躺在炕上面色灰白,不禁一愣,忙問道:“老神棍,你這是中邪了?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炕上躺著的老者,花白頭發,枯瘦無儔,一雙眼睛盡是灰白色的玻璃花兒,躺在那兒似已經動不了,嘴里還不閑著的在叨叨著什么,聽見許三笑進屋說話才摸摸索索坐起身子,長嘆一聲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大限將至啊!”
許三笑素知他裝神弄鬼的本領天下罕見,三天前這老頭還好好的,怎么這么快就不中了?狐疑的瞄了他一眼,“你這兒真的假的?逗我玩可以,但這個玩笑可不大好笑。”
周半仙道:“你我名為師徒,實為良友,情更近父子,連養你帶與你合作整整二十年,老子可曾在大事上與你鬼扯過?”許三笑撓撓頭說了聲也是,見他神色確實不虞,關心問道:“還是那個病嗎?這次怎么鬧的這么厲害?我才進山幾天那?上回走的時候你還好好的呢。”
周半仙嘆道:“不是病喲,這叫陰煞鬼叫門,人壽未至天欲收喲。”許三笑聞聽不禁面色一變,鄭重肅穆的口吻道:“你我都是玄門左道中人,從來不信邪門歪道那些陰煞神鬼之說,你帶著我浪跡江湖十二年,在此八年,你何時相信過那些亂糟糟的玩意?你快跟我老實說說,到底是咋回事?”
周半仙唉聲嘆氣,道:“中沒中陰煞邪我也說不大準,但老漢我卻知道自己真的是命不久矣嘍,卦象如此如之奈何喲。”
許三笑說:“批字起卦靈與不靈皆由人心起,這是你教我的,怎地今天到了自己身上反而信起這個鬼名堂?”
周半仙搖頭言道:“跟你說不清楚,一個人修行到了,自己什么時候死總還是搞的清楚的,這次和上次不一樣,要想救我,除非有大悲大喜的事情刺激起求生的念頭,或許還能多貪兩年陽壽。”
許三笑說:“所以你就想到讓我娶親替你沖喜?”接著面現怒色,道:“你七十年的江湖飯都吃到跳騷肚子去了?你就算不知道這種事情是犯法的,至少也該知道那邊屋子里的女孩兒不是自愿的吧?你就忘了當初在祖師爺面前怎么逼著老子發誓,不準奸盜邪淫的?咱們這算什么?你簡直就是••••••”
周半仙聽他這么說心中微喜,卻不與之爭辯,頹然躺下,面色悲戚。
許三笑眼珠轉了轉,擺手道:“好,我同意娶那女的了,但有個條件。”周半仙眼皮一翻,“你說!”
許三笑說:“玄門左道有五種奇術,你教了我馭獸,觀風水氣運,迷神和魚龍幻術,就只剩下一個房中術說什么也不肯傳,沖喜的事兒我若應了,你便傳我這最后一門奇術。”
周半仙強打精神問他:“你干嘛死乞白賴的非要學這門房中術?”
“養性活命,就算不求得道,這也是一門百歲之學,為何不學?”許三笑隨口道。
周半仙沒再計較這個問題,轉而又問:“你這輩子學了這些本事以后究竟想做什么?”
許三笑也撓頭,之前還真沒考慮好要做什么,琢磨一會兒猛想起兩年前在山城高速路口的情形,自是不敢直接對周半仙吐露心意,玩笑道:“當年那件事以后,咱們兩個都發過毒誓,江湖的這碗飯說什么也不能吃了,在這村子里跟你學本事,一住就是八年,到頭來發現學的本事還都是江湖上那一套,我可也糊涂了,要不要干回老本行呢?”
周半仙捻須道:“你的心思老子會不曉得嗎?還是說實話吧。”
許三笑翻眼看一眼老瞎子的神情頗有誠意,便說:“好吧,我承認老本行是不能干了,其實我這么大個人干點什么不能吃碗輕省飯?但我琢磨了一下,現如今這世道好是好,但有時候也是夠操蛋的,所以我覺得干什么都不如當官自在。”
周半仙面露譏嘲之意笑出聲來,搖頭晃腦道:“自在不當官,當官不自在,你小子要當官便是存心找不自在,你一小學都沒念過的半文盲就想混跡官場,你道現在是六十年前呢?認識幾個字就是有大學問的人了。”
許三笑一撇嘴,道:“你那是書生之見,迂腐的看法,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敢想敢干沒有一條規定是一成不變的,我就想當官,你說自由不當官,可我就問你一句話。”
周半仙道:“今天你可以暢所欲言。”
“孟二俅那癟三放到山外面算個什么玩意兒?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的一混蛋,黃虎咬他一口都嫌臭,就這么個玩意兒,在這村子里他的話便是圣旨,為所欲為橫行霸道,他憑什么?還不就是因為他是個小村官兒嗎?體制內都不存在的一芝麻豆粒兒大的官就有這么大的權柄,你還好意思跟我說當官不自在?”
喲?小子不服,說起來還一套套的。
周半仙七十年江湖經驗放在那呢,自不會任這小子猖狂,道:“我所知道的,從古至今當官的都得有文憑,過去叫科舉進士探花榜眼狀元郎,現在叫本科碩士博士生,你小子什么都不是,這是其一;就算有幾個特別的沒讀過幾天書的當了大官竊據高位者,那也是時勢造英雄的結果,和平年代開明盛世,你一沒有驚天背景,二沒有潑天財富的窮小子,動這個念想無異于癡人說夢,所謂命只有三兩別求半斤,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念頭,老老實實留在村里當農民,遇上合適的人才,就把我教你的那些旁門左道的玩意傳下去,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許三笑嗤之以鼻,說道:“你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在江湖上折騰了七十年,輝煌過牛氣過,現如今雖然跟我一樣憋里憋屈的在這小村子里隱居,但至少你還有牛皮可吹,老子周至柔曾經是玄門左道的三十二代道主,民國時曾有過信徒八十萬供養咱吃喝玩樂狂嫖濫賭,人活著的樂趣,不就是年輕時干兩件牛.逼的事,年老時天天給人吹牛.逼嗎?你倒是有的吹了,我這兒還什么都沒干呢。”
“他媽的,老漢幾時說過我狂嫖濫賭了?老漢當年那叫揭竿而起!”周半仙先是辯解道。見許三笑還認上真了,不禁好笑起來,道:“許三笑,你曉得不曉得現在的年月想當官需要什么條件?”
許三笑認真想了想,道:“有個好爹或者官場上一個靠得住的好關系。”周半仙反問:“那你有啥?”許三笑說:“我有一身玄門左道的奇術和前些年在大千世界中磨練出的見識,沒有親爹我還可以拜個干爹,沒有關系我遲早能拉到關系,反正你今兒就是說破大天來,我也決定日后就奔這個方向去了。”
周半仙沒再勸他,反而說道:“你剛才說的那些都不是當官的最關鍵之處,有個好爹固然很重要,但爹好媽好不如自己好,將相本無種,秦始皇的爹是王,他卻做了統一六國的大皇帝,朱元璋的爹是農民,他卻成了大明太祖,所以才有下半句叫男兒當自強。”又道:“再說拉關系,確實很重要,不過有時候關系拉的不好反而會坑了自己,官場上可能因為一句話說錯,一次點煙的次序沒搞對,拉錯了關系,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當官最重要的是要有眼色,混跡官場可以沒有眼力,但絕不能沒有眼色!練就出一只心眼來,能從一群大馬哈魚中辨認出一條纖細的日后巨鯊,這樣的本••••••”
“你身體沒事了?”許三笑忽然出言打斷。也不理周半仙什么反應,動身往外走,“好好在家躺著吧,前些日子我弄了幾個木墩子下來,鎮上工藝品廠的老崔定金都給了,今兒剛好有空做了去,換了錢好請客娶親為你沖喜。”說罷摔門而去。
周半仙坐起,神情肅然,搖頭自語道:“回光返照命不久矣,臨上路前總對你小子還是不能完全放心。”由心而發頗多感慨的一聲嘆息后又道:“祖師爺在上明見,這小子出身不正,而且鬼門道入的太深,弟子怕他日后為禍天下,不得不出此下策,只要他心中持正守明,這一關便難不住他,弟子便無對不起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