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蒙山。
不止是陳淑,宋教仁、于右任、周學熙等人都對此山心存敬畏。自舉兵反清成功,蒙山這座本來籍籍無名的魯南群山中的一座山頭一躍而成為天下名山。
沿著濟南至沂州的“高等級”公路,封國柱所調的騎兵營護送龍謙一行到蒙陰打尖后,直接上了蒙山。
跟宋教仁等的敬畏不同,封國柱、曹敏忠、連樹鵬則是懷舊了。自1900年初整軍完成離開蒙山后,這座多年被響馬盤踞的山峰就失去了常住人口,光明寺也一直空著,直到前年,兩個游方僧人才占據了光明寺,算是恢復了佛門香火。
自蒙陰有大道上山。當初孫德旺兄弟帶領蒙山寨主力就是從這條路下山突圍乃至中伏全軍覆滅的。當初對壘的對手曹錕如今已是國防軍師長,十年一個輪回,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或者陣亡,或者叛變,或者被囚,曾經的敵手卻成了戰友。
十年時光在歷史長河中不過是一朵浪花,但足以讓當事人喟嘆了咀嚼了。牽著龍家老二的手步行上山的曹敏忠禁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曹叔叔,你走過這條路嗎?”算是在城里長大的興華第一次登山,興奮不已。
“走過。”
“我爸爸也走過?”
“不,也沒有。”
“為什么你有而他沒有?”
跟在后面的陳淑也頗有興趣。
“當初你爸爸留在山上掩護我們撤退,結果我們中了官軍的伏擊。隊伍被打散了,我幸運地逃回了山上,才成為了你老子的兵。以后,我們就勝利接勝利了。”曹敏忠一把抱起了興華,將其架在自己脖子上,“對于,這條路卻是失敗之路啊。你還小,將來會懂的。”曹敏忠想起了周毅,他就是跟著負傷的周毅撤回蒙山,跟龍謙所率領的八、六兩隊會合。正式成立了。
“曹哥。當初你們有多少人?”陳淑氣喘吁吁地跟過來。
“嘿嘿,滿打滿算也不到三百人。當初司令跟我們講,哦,快上來了。看見那個碉堡了?那是最東的一個哨卡。司令集合我們說。從今天起。我們不是響馬了,而是軍隊,是!我哪里懂軍隊和響馬的區別?心里只是想。我們能不散伙嗎?能活下去嗎?哈哈。”
陳淑也笑起來,“曹哥,啥時候你就有信心了?”
“其實還不到打開鄭家莊。司令在蒙山整軍,定了一大堆條條框框,連上茅房洗澡都管,很多人都嫌麻煩,我卻認定跟著司令會成大事的!嘿嘿,也就是十年嘛,老曹是不是很有眼光?”
陳淑很少見曹敏忠這副神態。有“曹閻王”之稱的曹敏忠如今很少看到笑臉,更不用說開玩笑了,“曹部長也會開玩笑?”
“唉,”曹敏忠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沒有了。
馬匹是現成的,但走在前頭的龍謙跟宋教仁、封國柱等人一直是步行,而且越走越快,將陳淑他們幾個甩在了后面。
“這就是東寨。大隊失敗后就空了。后來關從毛陽鎮抓來的官兵俘虜,”曹敏忠給陳淑當了義務解說員,一直跟他們走在一起的于右任注意傾聽著,“嘿嘿,石大壽,梁華達,張玉林,還有誰來著,當時可是俺們的俘虜,杜三立整天訓斥他們,哈哈。”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故事,曹敏忠開心地笑起來。
半年來,于右任差不多都認識了國防軍的高級將領了,跟石大壽、張玉林還打過交道,卻不知道如今的北方軍區司令官,奉天省長曾是的俘虜。
“曹哥,他當時住在哪里?”陳淑問。
“那邊,我們都住那邊。”
“你讓他走。還想著當兵呢,不吃苦哪行?”陳淑將兒子從曹敏忠肩頭抱下來,興華立即蹦跳著追趕父親去了。
“想不到石司令還在這里遭過罪。”陳淑喃喃道。
“也沒遭什么罪,不過是干點活兒罷了。大壽是第一批申請加入俺們的,論眼光,他可比他的老上司曹錕強多啦。哈哈。”
順著山道繼續向西,遠遠地看見了光明寺暗紅色的圍墻,龍謙一行在寺門前跟什么人在說這話。
“就是這兒了,光明寺。當初司令就住里面。喔,啥時候住了和尚了?”曹敏忠看見兩個灰色僧袍的僧人雙手合十低頭說著什么,“往南就是咄咄寨,八隊原先就住那邊,孫娟她們也住那邊…當間有個練兵場,那時候那兵練的啊…”
“走,看看魯山的墓。”龍謙對曹敏忠說。
曹敏忠神情一肅,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魯山遺體被送回,沒有安葬北京,而是由龍謙做主葬于蒙山了。此番龍謙上山不只為憑吊往事,更為祭奠老戰友。
魯山的墓在天門附近的一塊空地,十幾個石匠正在打磨著墓碑。
“碑文我來寫,很快就給你們,”龍謙對陪同上山的蒙陰縣長說,“一定要搞的好一些。將來我死了,也會來這里陪他的。”
“總統,我覺得碑文是現成的,”呂碧城突然開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多有不滿,特別是陳淑。
“嗯?”
“正面刻上魯山將軍之墓!背面用總統紀念出兵漠北的那首七律就蠻好…‘天兵已報過遼西’不妨就叫‘天兵西’好了。”呂碧城侃侃而談。
“好。意見很好。就這樣辦!”龍謙立即同意了,“百十個字,無以概括魯山的功績。就用那首詩吧。‘蘇武平生最蕭瑟,終邊垂老聽征鼙!’就算魯山有為國戍邊之志,我也不能讓他孤零零地留在北疆。這里是我們起兵之所,魯山不止一次跟我所想回蒙山看看,他住在這里應該是滿意的…”龍謙虎目含淚,招手叫過王兆,拿過事前準備好的祭品,親自率一幫文武大員恭敬莊重地祭奠了魯山。
陳淑想起魯山的音容笑貌,泣不成聲。封國柱、曹敏忠和連樹鵬也頗為傷感。
“兄弟,我發誓,唐努烏梁海一定要收回的!你未了的心愿,我們替你完成!”龍謙再次對魯山的墓鞠躬。
“總統。親眼看了總統的發跡之地。很是感慨啊。”宋教仁見龍謙沉湎于往事,換了個話題。
“感慨?鈍初先生有何感慨?”
“孫先生曾說,潮流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當年雖兵微將寡。卻抓住了歷史的潮流。不瞞總統。看了濟南的實業,看了濟南的城市建設,看了這條水泥馬路。特別是看了總統整軍經武之所,奪取天下絕非偶然啊。”
龍謙想了想,“蒙山整軍是一段重要的歷史,讓大家擺脫了響馬的陋習,有了軍人的基本素質。要說確立遠大理想,卻是在擊破袁世凱對我的三次圍攻,雙方達成合議,允許我以武衛右軍名義北上勤王與八國聯軍血戰京畿之后了。目睹國家殘破,將士們終于明白了軍人的職責。可是西沽一戰,折損了我一手訓練的數百精銳,若是他們活著…”龍謙搖搖頭,似不愿回憶當年血肉橫飛的戰場。
“帶我去看看你當年住的地方吧,”陳淑拉了下龍謙的袖子。
“淑兒,若是我走在你前頭,一定將我埋在蒙山…回到這里,仿佛聽見了當初練兵的喊殺聲…因為一件小錯,我撤了魯山的連長之職,他毫不抱怨,更加勤勉了,老天爺奪我臂膀啊…算了,走,回廟里看看。”
“亂說什么?!那都是啥時候的事?”陳淑不愿丈夫說這些令人傷感的事。
在蒙山盤桓良久,一行人在大批警衛的護送下從原路下山,當晚住在蒙陰縣城。次日,龍謙一行順蒙陰至鄭家莊大道西行,回到了鄭家莊老根據地。或許是因為周毅,龍謙沒有進鄭家莊,而是直接去了與鄭家莊比鄰的陳家崖,住進了陳超舊居。
陳家自龍謙出任沂州兗州鎮守使而舉家遷入沂州后,性情豪爽的陳超就將祖宅無償交給了自治委員會,陳宅的兩進院落住了四戶鄉民。直到去年夏,張蓮芬親自指示沂州政府將陳宅騰出來,花了些錢恢復舊觀。原先留下的家具或者毀損,或者被住戶帶走了,蒙陰縣出資購置了一些必要的家具。使得陳宅具備了住人的條件。這些事既不是龍謙的命令,也不是陳超的吩咐,起因完全是陳嫻的一句話,當初葉延冰尚擔任中央軍區司令,是山東省絕對的一把手,陳嫻對前來匯報工作的吳永說,陳家老宅是不是可以還給俺?要不,回趟老家都得住店了——俺那個地方小,連個客棧都沒有。
當地政府立即辦理了此事,陳家舊宅又歸還給了陳家。
當晚,龍謙在陳家崖開了個座談會,向根據地鄉親代表了解了當地的經濟發展、居民生活、義務教育、政黨活動及吏治民情諸多問題。座談會是事先安排的,王兆打了前站。根據地鄉親們聽說坐了朝廷的龍司令回來,奔走相告,在陳家崖和鄭家莊村口的那座小橋邊擠滿了意欲一見的鄉親。龍謙的車子到來,大家喊著龍司令,都往上涌,龍謙的衛隊長康繼勇很是擔心,招呼衛士們拉起警戒線,被龍謙訓了幾句:我這是回家了,他們都是自己人,若是我信得過誰,他們是最信任的一撥人,連這個都不懂?這里沒你什么事了,你去休息吧。
龍謙跟涌過來的鄉親們一一握手寒暄,表現出少有的激動。一直被鄉親們涌進了陳宅,封國柱大聲對跟進來的鄉親們說司令還沒有吃飯,是不是先讓司令歇息片刻再說?領頭接待的程大牛急忙出來勸退了熱情的鄉親們,院子里才告安靜。
晚飯早已備好,是地道的“家鄉飯”,龍謙很是滿意,表揚了王兆幾句。剛吃完飯,便來了二十多個來自根據地各村的“代表”。以程大牛為首,將當年陳超的書房擠了個滿滿當當,好多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就那么站著。參加“座談會”的宋教仁、于右任很有些不習慣。
在龍謙看來,根據地的經濟并無起色,但居民的生活水平確實提高了,證據就是陳家崖舊堡之外出現了一個新村,都是陳家崖居民新建的瓦房。錢從哪里來?因為根據地大批青壯去了沂州和兗州做工了。另外就是大批跟隨龍謙征戰四方的根據地子弟如今都是軍隊或者政府的高級領導,自然會接濟老家的親人。根據地走出的最大的官就是鄭雙慶了,跟隨魯山出關。從第9師參謀長、第9師師長一路高升。如今是黑龍江省省長。他父母還在鄭家莊生活,并未被鄭雙慶接入北進乃至哈爾濱。
龍司令回到根據地,令鄉親們興奮異常,周圍十里八鄉的頭面人物紛紛帶了禮品前來拜謁大總統。程大牛做主。每個村來兩個人覲見龍謙。匯報下根據地的工作。
龍謙只是聽。基本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最多不過就某件事細問一下。
會議一直開到凌晨,最后還是陳淑發了話。“各位叔叔大爺,司令好幾天沒有睡個好覺了,是不是今天就到這兒?有話咱們明天再說吧。”
“對對,司令早些歇息。”程大牛轟走了鄉親們。
“大牛老哥,鄉親們的禮物我不能要,既是規矩,也因為我過意不去。根據地還很窮,要說禮物,該是我帶禮物回來才是。”龍謙吩咐康繼勇將各村帶來的土產全部還回去。
“這可是鄉親們的心意,司令,俺不管你的規矩,別人的不收,根據地鄉親們給你的不能不要。”程大牛生氣了。最終那些小米、柿餅,紅棗甚至幾雙布鞋都留在了陳宅。
“要不要去看看周毅?”陳淑等人們散去,悄聲問丈夫。
“睡吧,我真的累了。”
二里外的鄭家大宅,周毅和鄭嬋徹夜無眠。龍謙回到陳家崖的消息他們已經知道了。黃昏時分,封國柱、曹敏忠、連樹鵬三位共和國高官聯袂來到鄭家老宅,探視了當年的副司令。并且在鄭宅跟周氏夫婦一同用了晚飯。沒有瞞龍謙回來的消息,也沒有說他們是不是奉命而來,話題只是談及過去,以及各自的家庭。他們給周毅留下了禮物,煙酒書籍以及夾在書籍里的一些錢。
在封國柱等人眼里,昔日風華正茂的周毅已經蒼老的不似一代人了。
“扯淡,司令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就算周毅有罪,事情都過去多久了?畢竟我們曾在一個鍋里攪過勺子。”探視周毅是封國柱的決定,在濟南確定回蒙山及鄭家莊老根據地,封國柱便吩咐手下準備了給周毅夫婦的禮物,拽著曹敏忠和連樹鵬一同過來,面對連樹鵬的疑問,封國柱毫不在乎,“我還要勸勸司令,馮侖已經死了,再怎么說,周毅也比宋教仁那幫人有功吧?當年你們跟司令北上勤王,若不是周毅,根據地早就被李純那幫人占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龍謙夫婦便出了陳家崖,沒有叫住在前院的宋、于等人,徑直朝鄭家莊走去,康繼勇和兩名衛士跟在后面。在進入鄭家莊莊門時,龍謙跟站崗的士兵聊了幾句。因為周毅的緣故,鄭家莊常駐一個連的軍隊。
路過鄭家老宅的大門,龍謙只是向立正敬禮的士兵還了個禮,沒有停留,朝鄭家祠堂而去,他要看一看為根據地陣亡子弟立的紀念碑。
默讀著刻于石碑背后的那一長串名字,龍謙的眼睛濕潤了。一些鮮活的面容浮現眼前,他們大多是在建軍之初犧牲的,等部隊南下兩湖后犧牲的人就少多了,“淑兒,若是我治理不好國家,他們就算白死了。”
“都說這兩年變化巨大嘛。”
“千萬不要聽這種恭維話。到了我這個地步,想聽句真話就難啦。”
“確實變化挺大的,村里的路面都鋪了水泥…”
“這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鄉親們的收入。若不是一部分出去打工,而且有‘老丈人款’,我看根據地的生活沒多少變化。你回來帶了多少錢?”
“不到2000塊。”
“去給學校捐一點,另外給我準備幾份,嗯,六份吧,我去看看烈士家里。”
“行,啊,是鄭嬋,”借著放亮的天光,陳淑一眼看見路口站立著鄭嬋。
龍謙走過去,“你好嗎?好多年沒見了。”
“司令,”鄭嬋拼命忍著,“司令,您總算回來了,他想見見你,行不?”
“哦,行。你先回去,我馬上過去。”
“謝謝您了,”鄭嬋流著淚,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快起來,這是作甚?咱們是老朋友了,可不能這樣。”龍謙一把拉起了鄭嬋,“好吧,這就去。”
進了鄭家大宅,龍謙對陳淑說,“你跟鄭小姐聊聊,我去看看老周。”
封國柱等人是住在鄭家莊的,他們去了陳家崖,卻聽說龍謙來了鄭家莊,于是跟已經起床的宋教仁、于右任一同又回到鄭家莊,一路上給宋、于二人講訴著當年駐扎鄭家莊一帶練兵打仗的往事,在鄭家大宅門口看見康繼勇,問清楚龍謙去看周毅,封國柱大聲說,“我就說司令會看周副司令嘛,你們還不信。”說完對趕來的駐軍連長說,“你的任務是保護周毅,明白嗎?當初我們跟總統打天下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
駐軍連長陡然見到這么多大人物,很是緊張,對于封司令官交代中的含義其實并未領會,只是一個勁兒地回答“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