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很快搞來一堆熟食,還有一罐米酒,許思將洪粵誠亂糟糟的桌子收拾了一下,用幾張報紙墊著,將歐陽買來的熟食擺開,找了兩個杯子洗凈了,為龍、洪二人倒上了清亮的米酒。
洪粵誠肯定看出穿了男裝的許思是女人了,但他沒有吭氣,而是繼續著與龍謙的交談。
“洪先生,咱們是不是一面喝酒一面聊?我可是有點餓了。”龍謙笑道。
“哈哈,我也是。那就不客氣了。”洪粵誠伸手從烤鵝身上撕下一大塊,“啊,好吃,好吃。正合我的胃口。”
“敬先生,為我們的第一次相識,為先生剛才的宏論。”龍謙舉杯示意。
“龍將軍治魯,仿佛受了日本維新的影響。實業倒是末端,我更欣賞將軍推行的鄉村自治。”洪粵誠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廣東人喝酒比起山東差的遠,我其實很喜歡北方的烈酒。”
“一樣。原來先生去過山東…我一向認為,中國的改革必須是全方位的,但最關鍵是農村。農村極端封閉的經濟、文化諸多問題不能真正解決,改革就不算成功。鄉村自治其實不值一提,距離我的目標還差得很遠。”
“將軍過謙了。知道我最欣賞什么呢?就是鄉村教育的普及,比起其他,這才是惠及后世的無上善政。如果山東的義務教育體系再完善一些,堅持個二十年,必收奇效。”
“是啊是啊,但教育不是能速成之事。由此可以斷定,我國的近代化歷程會艱難的多。”
“我有一問,想請將軍為我釋疑。”洪粵誠正色道。
“請講。”
“將軍以為,怎樣才能超越治亂循環的周期律?”洪粵誠悠悠道,“縱觀吾國歷史,總是亂了治,治了亂。何時能跳出這個圈子?”
龍謙暗暗吃了一驚。因為這個問題的難度相當高。他敢保證,當今一流的政治家并不會給出正確的答案。
“在我回答您的問題之前,先講一個我在美國聽到的笑話,”龍謙正色道,“三個不同職業的人在爭論誰的職業更為古老。醫生說,自從有了人類,就有了醫學。但那時肯定沒有地理學和政治學。地理學家說。不對。人類出現之前,大地一片混沌,地理學就誕生了。最后一個是政治家,幽幽問道,你們可知道,那片混沌是誰造成的嗎?”
洪粵誠大笑。伴著劇烈的咳嗽。
“我國歷史之長,足以傲視全球。歷朝歷代的君臣,無論賢愚,無不思考治亂循環的原因,尋找那長治久安的途徑。但我又聽了一個笑話,是從哥倫布發現美洲引出的,說哥倫布遇到了三個問題。即‘出發不知道去哪兒?到了不知道在哪兒?回來后不知道去過哪兒。’”
洪粵誠又是一陣狂笑。這次連許思也忍不住了,憋得臉通紅。
西風漸進,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故事作為山東大學的學生,許思當然知道。但歐陽中就不明所以。拼命忍住笑,許思低聲向歐陽中解釋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故事,聯想到洪粵誠剛才的發問,歐陽中覺得一向嚴肅極少和部下開玩笑的司令官的回答確實有趣。
“這大概就是探究治亂循環的難處。就我國而言,因為自夏商以來便是地道的農耕社會。治亂的根本其實不在政治的清明與否。而在于人口的繁衍。生產力不能得到根本的改進,這片土地承載的人口數量其實有限的。當超越了極限,動亂就發生了。當通過動亂,哦,一般是王朝更疊的戰爭,消耗了過剩的人口,緩解了土地兼并。亂就走向了治。其實就怎么簡單。”
洪粵誠沉思著,龍謙將治亂循環的根本原因歸結為人口的膨脹,這種觀點拋開了政治清明昏暗的老調,非常新穎。但不好評價正確與否。
“但方今世界,卻有例外,比如你待過的美國,據說國力已穩居世界第一了。并沒有發生我國的現象。”洪粵誠想了想說。其實他更想說英國,那是他待了三年半的地方,但考慮到龍謙的經歷,拿出美國做比較。
“我剛才說的有個前提,農業社會。自三百年前英國掀起工業革命的浪潮,情勢已經變了。通過工業革命,吸收了大量的剩余人口到城市,緩解了農業的壓力。但是,又帶來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原材料和市場的巨大需求,所以才有殖民浪潮的出現,所以才有自1840年起對中國的侵略,究其原因,都是因貿易而起。回到您剛才的話題,跳出治亂循環,必須顛覆原有的社會經濟結構,從農耕社會轉到工業社會。由此必然帶來政治結構的劇烈變更。有人說中國面臨著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有些道理,但沒有把道理講透。即使中國在具備某種條件下逐步走向工業化,也失去了英國當初的條件,每走一步必將艱難無比,甚至必須用戰爭來解決問題。因為我們是后來者,必須與先到者爭搶地盤。別人的地盤還未到手,自己的地盤已經受到他人的覬覦。所以,要跳出治亂循環,必須結束滿清的統治,必須建立具備世界眼光的新政權,必須抓住世界局勢變革中每一次的機遇,并且妥善應對挑戰。而且,新政權的中央政府必須是強有力的,因為我國快速實現工業化進程必須集中資源,而實現工業化進程是應對列強欺凌的唯一有效途徑…”
“龍將軍,必須承認,這是我聽到的關于解決中國問題最具分量的結論。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講。”
“或許我是管中窺豹了,我總覺得將軍治魯,似乎是走了一條中庸之路,盡量協調各方面的利益,不愿意對社會結構做根本的改變。愚以為,吾國之問題,已經積重難返,非進行一次徹底的變革不可。所以,洪某一度時間很贊同孫文一黨的主張。后來覺得其黨空言甚多。力量甚弱,其鼓吹的排滿革命實難成功。等洪某游歷山東,看到濟南、魯南等地的情勢,覺得或許山東可以走向全國也未可知。等將軍率軍南下,用雷霆手段平息亂局,繼而收編廣東軍權,洪某始信將軍有不臣之心。所以,才撰寫文章,替將軍整頓巡防營張目…”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事有緩急,為政者必須抓綱舉目。當今最緊要者,乃是軍事問題。自龍謙占據山東,已經引起朝廷側目。既有龍某手中軍隊的威脅。更有山東實業,特別是軍火工業的誘惑。朝廷是不會容忍下面坐大的,換做我也一樣,不足為奇。自第五鎮被調湘贛平亂,龍某就是朝廷處心積慮解決的大難題了。當今滿清朝廷可慮者,北有袁世凱,南有龍某。因為就全國而言。龍某所建和袁世凱的北洋軍才是最具威脅的軍事集團。沒有足夠的軍事力量,就不可能奪取全國政權。不奪取全國政權,一切的為政措施都無從談起,就像山東搞鄉村自治,畏手畏腳,不免被人笑話…”
“明白了。將軍是打定主意占據兩廣,進而圖謀兩湖了。”
“還是要一步步走。不知道我有沒有足夠的時間。”
“說的好,但你現在是在玩火。在賭博,賭得是朝廷現在無暇顧及你。對嗎?”
“哦,為何說我在賭博,朝廷又為何無力顧及廣東?”
洪粵誠笑笑,“龍將軍,我怕是朝廷這回不會放過你了。慈禧雖然老邁,但并不糊涂。如果她這回再縱容于你。我情愿關了這間報館。”
“這是你的賭資?”龍謙微笑道,“洪先生,不妨咱們就此談一談,你認為朝廷會如何措手?”
“唯有將你調離你的軍隊一途了。”
“喔。若是,我該如何?”
“上策是停止廣東的變革,厚幣甘言,使朝廷收回成命,靜待時局之變。中策是就此與朝廷攤牌,與滿清逐鹿中原。下策嘛,自然就是奉調進京,從此被囚牢籠,但因山東及第五鎮的基業尚在,性命暫且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