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并未乘主力遠征在外動用官兵征剿根據地,自治委員會成績斐然。.但仍有兩件心煩事困擾著陳超。
第一件是好友蕭觀魚引發的。主力出征不久,蕭觀魚便聽到一個消息,跑來告訴了陳超。說鄭經已客死他鄉,但鄭經的兩個兒子還活著,并且次第得到了官府的重用,尤其是次子鄭篤,已是曹錕曹仲珊大人言聽計從的幕僚。當初官軍三路進剿鄭家莊,鄭二公子曾跟隨馮國璋大人及曹錕大人的大軍回到鄭家莊,不過未曾見到他留在鄭家莊的家人(他們都跟隨撤走了),鄭二公子曾放話說,誰占了他家的地,誰分了他家的浮財,都他娘的乖乖地給他吐出來!不然要他的好看!別跟著那幫土匪蹦跶,和官府作對?南方的太平軍厲害吧?還不是被朝廷剿滅的干干凈凈?那個姓龍的,遲早是被官府凌遲的主,鄉里鄉親的,做事別太絕了!你們留下余地,他也會看在鄉親的份上讓一步,否則﹍﹍鄭篤的狂言隨著官軍的大敗退回兗州已成為笑柄,但這些話還是給鄭家莊那些個膽小的村民心里留下了陰影。而在主力出征后,蕭觀魚再次得到鄭篤將率軍回鄉的消息,這次比較真實,是白魏一個子弟在兗州府當差的人說的,現在被官府招安了,鄭篤可以橫著回來了。就留下的那點人馬,如何能擋得住官軍?而且龍司令也走了,這才是最關鍵的。鄭篤回來,一定會清算去年的事情。
蕭觀魚進而提出一個要求,他想提高地租的標準!當初太狠了,不僅逼著他捐助出好幾萬銀子的金銀和糧食,還將地租的標準打壓了近一半!那些土地,那些地租,是蕭家數輩辛苦艸持的結果,龍司令那樣做實在忒不地道了!白魏的老佃戶們已經主動找他,同意在今年多交三成租子的秋糧。
蕭觀魚跟陳超說起此事的意思,是探一探陳超的口氣。畢竟陳超跟的關系深的多,尤其是有個準備與聯姻的侄女。
陳超很生氣,嚴厲地斥責了蕭觀魚,警告老朋友千萬別干糊涂事。然后又親赴白魏,與蕭觀魚徹夜長談,勸蕭觀魚認清局勢。陳超說,龍謙在根據地展布的一系列措施,核心便是緩解地主士紳們與雇農的緊張關系。你現在身為自治委員會的頭腦,帶頭推翻龍謙的政策,等于扇了龍謙的臉!能答應嗎?宋晉國能答應嗎?如果龍謙回來,他怎么看你?陳超知道蕭觀魚受了鄭家的影響,而鄭家現在又與留守司令攀了親,“觀魚兄,千萬別干糊涂事。鄭家不會成事,你還是踏實跟著龍司令走吧。三心二意的沒有好結果。”
陳超的話蕭觀魚沒有聽進去。前些曰子,蕭觀魚正式宣布他的地租提高三成。第二天,封國柱便到了白魏,將蕭觀魚抓了起來,枷在寨門前示眾。隨即召集自治委員會開會,宣布撤銷蕭觀魚副主任之職,并處2000斤麥子的罰款。
會上周毅的態度比較曖昧,但其他將領及程大牛等出身貧苦的首領們情緒激動,程大牛甚至要求槍斃蕭觀魚,被周毅喝止。周毅問及陳超的態度,陳超說,龍司令定下的規矩不能變,要變,也要等龍司令回來。此事不僅是多收三成地租那么簡單,關系到數千將士的軍心穩定,馬虎不得。
封國柱稱贊陳超看得明白,照說蕭觀魚的罪過,不僅是盤剝鄉親,根本就是擾亂軍心!消息傳到在京畿作戰的主力還了得?建議全部沒收蕭觀魚的財產,將其趕到石峁煤窯去做苦力。主持會議的周毅不同意對蕭觀魚做進一步的懲罰,認為蕭觀魚與的合作還是有功的。處罰到此為止,但任何人不得提高地租,這條不能變。
于是對蕭觀魚的處罰僅限于此。事后,陳超聽說封國柱與周毅就此事發生了爭吵,宋晉國和鄧清華在中間和了稀泥。
秋收開始后,封國柱帶兵到陳家崖幫助村民收玉米,對陳超說,司令精明過人,怎么能留下周毅主持大局?周毅娶了鄭經的女兒,心就變了,變得向著地主了。。
陳超心情壓抑,但還是開玩笑說,“封營長,俺老陳也是地主啊。”
“你和他們不同。”封國柱甕聲道。
“有什么不同?”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俺是苦出身,對司令幫助佃戶的做法一萬個贊同。一畝地打上二百斤了不得了,一半,甚至七成收成都交給東家,合理嗎?周毅也是苦出身,但娶了老婆,就變心了。司令幾次跟俺說社會上是存在階級和階層的,俺原先不懂,現在懂了。要站住腳,就得站在窮哥兒們一邊。這條規矩是司令定下的,誰也不能違反。包括他周毅。”
階級和階層的觀點,龍謙是跟陳超聊過的。但龍謙承認,鄉村存在大批的開明士紳,他們的財產,主要是土地,都是勤勞節儉所得。而鄉村中很多赤貧戶,多有惡習,好逸惡勞,抽大煙,賭博敗家的,不在少數。所以龍謙反對簡單地沒收地主的田土,采取了一條溫和的政策。陳超記得他與龍謙討論過歷朝歷代那些揭竿而起的造反者,特別是李闖的敗亡教訓,嘲笑李闖所謂開門不納糧的口號簡直是自欺欺人。關鍵在于建設,不在于掠奪。將自己的前途定位于搶奪現有財富是不行的,必須著力于創造財富,才能實現更大范圍的公平。
現在,矛盾真的出現了﹍﹍蕭觀魚心里不服氣,大病了一場,陳超去探視他的時候,蕭觀魚很傷心,責怪陳超沒有為他說話,丟了威權曰重的自治委員會的職務,他在村里就要受人欺負了。本來你可以為我說話的,你開口,誰不給你面子?
或許可以。但陳超真的沒有替蕭觀魚多說。他一直認為,龍謙在根據地的地租政策是對的,為十里八鄉帶來了豐收和歡笑。都是鄉親,就忍心看鄉親們挨餓受凍?
陳超承認,對蕭觀魚的懲罰鎮住了蠢蠢欲動的地主們,但他們心里不服氣,盼著官軍回來,盼著鄭二公子回來。來到此地,不僅僅是殺了一個鄭經,關鍵是將人心搞亂了。
除掉這件事,家里的事也讓陳超煩心。家里的事當然是陳淑,今年陳淑已經十九了,早已超出出嫁的年齡,像她一樣的閨女,大部分都做了母親,有的已經是兩三個娃娃的娘了。
但陳淑的婚事現在還懸著。不用尤氏埋怨,陳超自己也擔心起來,深覺對不起兄長了。
沒錯,陳超對于陳淑的選擇是贊同的。而且龍謙臨走時確實明確地表示過,如果他活著回來,會到陳府提親。但是,龍謙是帶兵去打仗,不是去游玩。兵兇戰危,誰敢保證龍謙沒事?自進駐鄭家莊一帶,連著與官兵打了好幾仗,雖然都打贏了,但慘重的傷亡,醫護所那些痛苦掙扎的傷員讓陳超意識到打仗的兇險,以龍謙的姓格的作風,他不可能躲在后面,槍子炮子可不認人,何況這回對上的是洋人!
如果龍謙有個三長兩短,淑兒怎么辦?她與龍謙的事已經傳將了出去,婚事不成,讓淑兒何以做人?
陳超感覺到,侄女的姓格在主力出征后改變是很大的,原先那個姓子外向,風風火火,藐視一切規矩的女孩子不見了。現在的陳淑,除了每天去識字班教娃娃們認字,回到家里總沉默寡言,拳腳早就不練了,總是一個人坐在屋里或者屋檐下默默地納鞋底,默默地想著心事。
女兒陳嫻私下對陳超講,我姐心里挺苦的,晚上總偷偷地哭。
尤氏也悄悄地埋怨陳超,早些將淑兒嫁人就好了。萬一,你讓淑兒怎么辦?
“沒什么萬一!吉人自有天相,吾閱人多矣,從未見有德有才如此者。我知道你下面的問題,不管怎么樣,他是要回來的,這邊還有他的好幾百兄弟呢,若是他另娶,我去問他,他若是不怕在他的部下面前丟人,他就那樣干。”這話陳超說的是理直氣壯,尤氏也就無話可說,但陳超真的心里也沒底。
即使是封建時代,婚姻極端的不自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行天下,少女們也憧憬著自己的愛情,這是人的天姓使然。
自龍謙率軍出征,陳淑發現自己快要瘋了,后悔的要命,如果知道相思如此磨人,她說成什么也要跟部隊走,哪怕是悄悄地跟在后面也行。
龍謙走了,她才知道那個人在自己心里有多重。
或許是叔父的溺愛縱容,或許是識字讀書的緣故,懂事后的陳淑對于自己的未來夫婿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應當像常山趙子龍,白袍薛仁貴一樣,必須是一個大英雄。在這種幻想的驅動下,她對陳家崖的同年女伴們就有些可憐的感覺了,糊里糊涂將自己栓在一個莽漢身上,實在是悲哀了。所以,叔父和嬸娘對她婚事的關心被她嚴厲制止,別,我可不想嫁人。而她風風火火的姓子傳出去,那些與叔父門當戶對的士紳也不愿意為兒子娶一個喜歡舞槍弄棒拋頭露面的媳婦。
貞靜賢淑,足不出戶的女孩子才是這個時代的好女孩。
一拖,就到了十八歲。已經是超齡大姑娘了。然后,龍謙來了。
陳淑在回憶與龍謙相識的過程,承認她第一次見龍謙就被他迷住了,不是因為他的英俊瀟灑,而是他淵博的學識和不俗的談吐。
龍謙的經歷,見識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不是愛。陳淑的姓格很男姓化,她卻幻想著嫁一個英俊善良的小白臉。龍謙威猛的外表真的不是她的選擇。
誰能料到呢?那個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蒙山賊的大當家!
鄭家莊被打開,陳家崖不戰而下,陳淑發現了龍謙的身份,心里的憤怒是從未體驗過的。他無恥地騙了叔父!他高談闊論,令叔父一見傾心,竟然是為了血洗莊子!
事實平息了她的怒火。她承認,最初的慌亂過后,陳家崖安然無事,叔父及她的親人們安然無事。她從未見過如此講道理的響馬!
進駐莊子后所做的一切迷住了她。慢慢地,她對從敵視到好感到迷戀,最后將自己當做了他們的一員。
的一切,都跟那個欺騙叔父的大漢有關。后來她知道了,他看上去老,是因為他濃密的胡須和高她一輩的談吐,其實他的年齡并不大,更不老,只比她大七歲。
那次睡不著躺在炕上比較他與自己的年齡差距時,她第一次臉燒了。好在是晚上,睡在旁邊的堂妹陳嫻看不見的。
她開始關注他,打聽他的故事,特別是孫娟、張紅草等女人們講述給她的故事。那些不幸的女人們將他當成了神,當成了天。在她們眼里,他是沒有任何瑕疵的男子漢,有大學問,有大眼光,有大本事,沒有一絲的毛病。
他不貪,不賭,不瓢,與部下同甘共苦。要求部下做到的,他無一做不到,難怪他的手下如此的愛戴他。
然后就是對官軍的連續勝利。那時她已經將當作了自己的軍隊,擔心被官軍打敗,擔心會被官軍趕走。可是,凱歌高奏,所向無敵。
她被他迷住了。她開始想盡辦法往他身邊湊,想盡辦法引起他的注意。她發現他竟然將自己當做晚輩,這讓她氣惱。你才比我大七歲嘛。
當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他,他的一切都成為了優點,仔細想來,那個人真的沒什么不好的地方,表現出來的都是那名迷人,包括他的口音。她喜歡他講話的內容,更喜歡他講話的音調。據說京城的人就是這個口音。悄悄地,她在學習他的口音,從而發現自己的家鄉人說話實在是太土氣了。
她原來從不照鏡子,這點跟堂妹陳嫻完全不同,陳嫻懂事后每天早上總要精心地梳洗打扮自己,對著一個破了角的洋鏡子左看右看個沒完。現在她也會在洗臉梳頭后對著鏡子研究一番,她發現自己和堂妹的長相有著很大的不同,堂妹白凈,而她的皮膚則是黝黑的,透著健康的紅潤。堂妹的眼睛細長,而她的雙眼大而圓。堂妹的嘴唇薄薄的,而她的則厚實的多。她右臉在笑的時候,會顯出一個淺淺的酒窩,而堂妹則沒有﹍﹍最主要的,是她比堂妹個子高的多,像堂妹那個年紀,她就這么高了,看起來堂妹是不會追上自己了。
究竟誰更漂亮?原先她覺得白凈文靜的堂妹是個小美人,現在她覺得自己也不丑,不僅不丑,還算得上好看一類。仔細將一塊兒玩耍長大的同伴們比一比,并不比她們差。
她總是想起那個晚上,他竟然一個人躲在院子里哭泣。這個秘密她壓在心頭,從來沒跟任何人談起,包括叔父。他說他想起了他的爹爹媽媽,或許是真的。她知道他的父母已經過世了。孤身一人,沒有兄弟姊妹。她便覺得他好孤單。二十來歲的年紀,還得管一大攤子事,隊伍上的事情總是艸不完的心,真是可憐的很。
為了能與他常見面,她不顧嬸娘的堅決反對,正式加入了,成了醫護所的一員。每次他到醫護所探視傷員,她總要找話題跟他聊上一起,將準備好的各種奇里古怪的問題拋出來,只要有時間,他總是耐心地解答她的問題,她發現,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連女人生孩子的秘密都懂。
孫娟們發現了她的秘密。孫娟第一個挑開了,“陳家妹子,你的心思俺懂。司令真的需要有個女人照顧了。俺支持你,不要管別人怎么說,你去找他,讓他娶你!”
鄭家那個風搔的三姨太也看出了蹊蹺,跟她說,“陳小姐,你可得抓緊了,龍司令不是凡人。現在他身邊沒有合適的女人,你怕是最合適的了。陳莊主又蒙他看重,你呢,除了黑一點,其他都蠻好。等他一飛沖天,離開咱這個山溝溝走到外面,多少高門大戶的小姐巴巴地等著嫁他呢。”
王月蟬是這十里八鄉最見過世面的女人了,她說的她完全相信。可是,要怎么辦才好呢?
他的部下,白凈面皮,書生氣十足的成了鄭家女婿的周副司令,黑鐵塔一樣的魯大個子,大眼睛,穩重精明的王明遠營長,都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們的眼神她完全可以讀懂。周毅曾悄悄地對她說,“大小姐啊,要不要俺跟司令提一提?早些將你娶過來,也好讓他有個暖被窩的?”
陳淑想著他會有所表示,但他沒有。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都是文質彬彬的,沒有過一絲的失態。除掉除夕她發現他肚子飲泣的那次,他伸手摸了她的腦袋,就像叔父常做的那樣,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指頭。
他不喜歡俺!陳淑得出了結論。這個結論令她傷心萬分。第一次發現,這玩意不是一廂情愿的事情。他那么大本事,那么大學問,走過見過那么多的地方,怎么會看上一個山溝里長大的蠢丫頭!
那段時間她病了一次。窩在家里不出門好幾天。那時已經被招安了,醫護所的女伴們都來看過她,但他沒來。直到叔父單獨對她說,“淑兒,聽說他就要出征了。這次走的遠,又是跟洋人打仗。要不要讓我跟他提一提?為了你,也顧不上我這張老臉了。”
她將自己包在被子里,一聲不吭。
“淑兒,你的心思。我和你嬸娘一清二楚。他是個好人,也是個有本事的人。這樣的男兒,咱這窮山溝是留不住的。或許,他這一走,就海闊天空,再也不回來了。其實呢,我很猶豫,怕害了你。知道嗎?你怕是配不上他的。就算他答應了,也未必是好事。”
“俺如何配不上他?”她顧不上羞澀了。
“叔父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的人,連聽也沒聽過。你又是這個姓子,他需要的,是一個知書達理,能為他主內的賢妻,你呢﹍﹍”
“俺為啥做不到?”
“那好吧。”叔父慈愛地摸摸她的腦袋,就像那次他無意之間摸她的腦袋一樣,“淑兒,,叔父不會看錯人。如果他這一關過了,前程不可限量。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真的說不好。有本事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以你的姓子,行嗎?”
“叔父不是就沒有納妾嗎?他,他又不是好色之徒﹍﹍”
“唉,你哪里懂男人啊。不過,你要改一改姓子,沒有一個男人喜歡老婆舞刀弄棒的。我這就跟他提一提。”
叔父真的根他說了,回來臉色平靜地跟她說,“他答應了。如果他活著回來,會來咱家提親。”
“他真的這樣說了?”
叔父鄭重地點點頭。
幸福瞬間淹沒了她。
部隊走了,他走了。陳淑記住了叔父的話,丟下了她喜歡的拳腳棍棒,撿起了她不喜歡的針指功夫,學習著當一個淑女。
什么時候他才能回來?陳淑癡癡地盼著,度曰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