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裕祿連夜寫上奏朝廷西沽大捷文書的時候,在天津租界,聯軍正在召開軍事會議,主持人是俄國中將阿列克謝耶夫。
會議的氣氛很壓抑,因為他們確知了西沽戰事。逃出伏擊圈的聯軍官兵陸續逃回了天津租界,帶回了這個令他們震驚失色的消息。
逃回來的英軍上校魯迪和德軍少校博爾克都參加了這次氣氛極其壓抑的軍事會議。對于西摩爾的被俘,博爾克不清楚,魯迪也是猜測,應當列為失蹤才嚴謹。在座的人,包括英國領事在內,更希望西摩爾中將已經戰死,而不是被俘。
近二千人的聯軍,一下子就被清軍消滅了?關于西沽戰斗的過程,因為有幸存聯軍士兵描述,大致是清楚了。唯一被夸大的,是參戰清軍的人數,對于戰敗者夸大對手力量的“通例”,西洋人也未能幸免。
可以確認的是,這是一股不同于聯軍已經交過手的武裝,不是聶士成部,更不是馬玉昆部,當然,也不可能是董福祥部。因為對手控制了戰場,他們手里沒有一個俘虜。對于對手來自何方,聯軍高層只能是推測。
聯軍猜測到了山東的武衛右軍,因為那支武裝距離京師最近。所以,會議前,德國領事與英國領事分別給膠澳及威海發去了電報,詢問山東武衛右軍是否已經出動?之前,確認山東方面支持“東南互保”,現在看來,卑鄙的中國人根本就是兩面三刀。
聯軍因西沽的失敗推測到另一個悲慘的事實,那就是燕京的使館完了。清廷手里有如此強悍的武裝,使館哪里能夠幸存?加上與會國的外交人員正在盤算如何向國內解釋現在已經確認的損失,使得會議的氣氛極為壓抑。
阿列克謝耶夫將軍瞧瞧桌子,“先生們,西沽的戰斗已經結束了。只有上帝能夠保佑西摩爾將軍以及他可憐的部下。而燕京的情況更是遙不可及。現在我們要商議的,是如何扭轉天津租界的危局。”
俄國中將的話引發了與會者的共鳴。的確,不打開天津局勢,援救燕京,救出西摩爾,都是些不切實際的空話。
于是話題回到了眼前的局勢上。
租界的形勢并未好轉,即使在之前與清軍的戰斗中占了便宜,該攻的攻下來了,該守的也守住了。但仍處于三面包圍中,只有南面還敞著口子。清軍架設在跑馬場、運河橋等地的大炮連續不斷地轟擊著租界,狹小的租界哪里能經得住大炮的不斷轟擊?聯軍官兵,特別是中下級官兵,強烈要求采取進攻手段打破封鎖,至少要清除那些大炮。
這時卻帶來了西摩爾將軍戰敗被俘的消息,更讓對局勢憂心忡忡的聯軍高層慌了神。立即召開會議商議對策,因為阿列克謝耶夫的軍銜最高,所以公推他做了會議主持人。
前曰拼死反擊聶士成部負傷而贏得聯軍尊敬的英軍少校布魯斯打破了沉默,“必須進攻,朝西進攻,掃清那些大炮。然后派遣一支部隊,”布魯斯鄙夷地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同胞魯迪上校,“派遣一支部隊營救西摩爾將軍及落入敵手的聯軍官兵!我愿意再次充當前鋒!”
很多人在點頭。不是贊同布魯斯少校的全部建言,只是贊同前半部分,進攻,打破封鎖已是求生的唯一法子了。至于救回西摩爾?上帝啊,既然落在野蠻的中國人手里,怕是有死無生了。
“既然大家不說話,我說幾句,”主持會議的俄國中將站起來,“西摩爾將軍的不幸就是我們的不幸。大家必須團結起來,徹底擊敗中國人,不然,我們或許要步西摩爾將軍的后塵了。打破封鎖是第一步,不過,不打下天津,徹底解除我們身后的威脅,聯軍無力向北進攻。這是最起碼的軍事常識。”他走到當地中間,“中國人有句古話,叫做‘擒賊先擒王’,圍困租界的清國部隊中,最有戰斗力的就是聶士成部!我們就拿他開刀!”
經過亂哄哄的討論,聯軍統一了認識,將進攻時間定于8號凌晨。
唐紹儀帶著裕祿的命令,帶著于乾祝于7曰上午離開了天津城,聶士成派了二十名騎兵護送他返回西沽。
唐紹儀昨晚一夜沒睡,騎在馬上搖搖晃晃的,腦子里一團亂麻,撕扯不清。
對于他的使命,現在基本上已經完成了。山東軍在津門戰場上出了大彩。就看昨晚陪他吃飯休息的前軍官佐們就知道了,他們非常震驚山東軍強悍的戰斗力。
這個大功,首先要記在袁世凱名下。至于以后的行動,某種意義上已經跟袁世凱沒有關系了。他們打不打,如何打,朝廷都不會再找袁世凱。除非造反。
不會造反。這點唐紹儀堅信。他們要造反,何必跑到天津與洋人死磕呢?如果之前對與宣傳教育士兵的那一套有所懷疑,現在,唐紹儀已經確信龍謙真的是那樣想,那樣做的。
那就是,為了這個苦難的國家,苦難的民族。
只有離開祖國,踏上異鄉的土地,才能真正理解國家和民族的含義。唐紹儀以幼童出洋,在國外生活了多年,學成歸國,對于民族,國家的理解,實實在在比絕大多數中國人更深刻。
龍謙自愿回國效力,唐紹儀完全理解。唐紹儀毫不懷疑龍謙是美國回來的歸國僑胞。他的英語,他對于美國社會的了解,那是無法編撰的故事。對于龍謙戰前動員,唐紹儀言猶在耳。他完全聽懂了龍謙講話的含義,完全理解龍謙再三強調的要多抓聯軍俘虜的意義。能戰方能言和。龍謙跟自己一樣,對于取得這場荒唐戰爭的勝利根本就不報希望,他所期盼的,是朝廷能夠體面地結束這場注定失敗的戰爭。他抓聯軍俘虜,是為了讓朝廷在善后時有更多的籌碼。所以他才如此重視西摩爾,再三強調看好這個人。
裕祿也對聯軍俘虜,特別是西摩爾格外感興趣。但唐紹儀相信,裕祿的興趣,來自于邀功于朝廷,與龍謙的目的,完全是兩碼事!
就是袁世凱,也沒有像龍謙一樣將國家民族講得如此透徹!唐紹儀回想著他與龍謙相處的點點滴滴,倆人談話的范圍很廣,程度很深,讓唐紹儀有一種知己之感。在張前村談判時,可能就是出于這點,自己才慨然允諾當這個監軍。
經歷了血戰的還有沒有能力再打一仗?如果調入天津,無疑會被裕祿投放至最關鍵的戰場,龍謙應當不會躲。可是,如果再像西沽那樣的血戰來上一場,就算龍謙再次擊敗聯軍,還能剩下多少?唐紹儀想起了那個死前希望見到龍謙但卻已經說不出話的隊官,的官兵不同于他所見的任何一支軍隊,而龍謙與其部下那種親如兄弟的感情,唐紹儀深為羨慕感動。如果再打,龍謙還會失去多少尊敬愛戴他的兄弟?
不知不覺,唐紹儀站在了的立場,盡管他根本沒有意識到。
聶士成派出的騎兵路熟的很,根本不需要他的指引。帶隊的是一個標營參謀,叫姜義柳,他沒有直接去據點,而是問唐紹儀,你們那一仗,在哪兒打的?
唐紹儀朝東南一指,“離這兒至少二十里。”
“那就幸苦唐參議帶我們去看看。”姜義柳的眼睛里閃著狡黠,“軍門說了貴軍的驚天戰績,兄弟們都仰慕萬分。這個機會,唐參議可得給我們。”
“也好。”唐紹儀淡淡地說。撥轉了馬頭,朝東南而去。
一個時辰后,唐紹儀終于找到了前曰的戰場,“就是這里了。你們看吧。”
騎兵們勒住了馬,臉色肅穆起來,隨即,姜義柳帶頭,大家都跳下了馬,只有唐紹儀還坐在馬上,“那邊不遠,是一道小河,在河對岸擋住了聯軍,他們的主要兵力,就是從這邊沖上來的。”
“?”姜義柳疑惑地問。
“哦,就是我們勤王支隊。”
“戰場打掃的夠干凈啊。”一個騎兵望著地上烏黑的血跡。
唐紹儀現在所站的位置,差不多是俘虜西摩爾的地方。費寧也是在這兒的。不過,除了被踐踏的莊稼,隨風飄起掛在樹梢上染了血的繃帶,以及偶爾看到的彈殼,所有的東西,包括當時滿地橫臥的死尸,全都不在了。
“尸體都埋在那邊了,我親眼看見的。至于東西,當時可不少,估計都讓附近的農民拿走了。”
這是一片縱向七八里的區域,姜義柳第一眼就確認了事件的真偽。誰也無法偽造這樣的戰場,他沿著染滿血跡的土道走了一遍,從中部走到河邊,再折回來﹍﹍
“那一片,距龍司令說,是和德國人血戰的地方。他們斷后,很厲害。這一片,死了很多人,都是被刺刀扎死的﹍﹍”
騎兵們望向唐紹儀的目光,全是尊敬了,“唐參議,這就去西沽吧。領我們見見龍標統,他替我們出了氣,報了仇。我們要當面感謝。”
在西沽據點外邊,他們遭遇了騎兵連的游動哨,唐紹儀出現后,騎哨將唐紹儀、于乾祝及姜義柳一行帶進了據點。
“唐先生好快的腿。”警衛連長蔣存先客氣地對唐紹儀說,“這些兄弟?”許公持在出征前的整編中升任副營長,到了作戰部隊,蔣存先接任了警衛連長。
“他們是聶士成軍門中軍標營,護送我過來的。帶來了裕祿總督的手令。司令在嗎?快帶我去見他。”唐紹儀琢磨著怎么跟龍謙說,想了一路,心里還是沒譜。
“司令在開會,你們先等等吧。正好我們開飯,大家跟我來,先墊吧墊吧肚子吧。”
姜義柳抱拳拱手,“多謝。不知如何稱呼?”
“哦,他叫蔣存先,警衛隊隊官。”唐紹儀已經跟的軍官們很熟了。
二十名騎兵從戰場過來,再沒有了絲毫的驕橫,跟著蔣存先到另一邊去吃飯了。
唐紹儀沒有走,獨自留下了,無疑,對面那座房子,應該就是龍謙的司令部了,兩個持槍的哨兵筆直地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該怎么對他講呢?
“唐先生,要不我去通報下司令?”蔣存先已經折了回來。
“不用,我就在這里等吧。蔣連長,你怎么不去開會呢?”
“哦,司令在開最高級的會議。我沒資格參加。”蔣存先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要不這樣?我給你打飯來吧。今兒中午是大餅燴菜,連樹斌那小子行,買來一口肥豬,早晨剛宰了。”
“也好。”唐紹儀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感覺到肚子餓了。
“唔,唐先生回來為什么不通報?”寧時俊出來接手,看到正和蔣存先對坐吃飯的唐紹儀。
“無妨。你們軍議,我不讓他打攪的。”唐紹儀放下碗,用手抹了把嘴巴。
“會開完了,快請進來,剛才司令還提到你呢。擔心你的安全,我們打探的消息,天津亂的很。快來,進去吃,喝點酒。”寧時俊拽起唐紹儀。
“多謝司令惦記。”唐紹儀彎腰端起自己的大腕,里面還有半碗燴菜。
寧時俊不討厭唐紹儀這個監軍。有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地位和學識,卻沒什么架子,跟兵們也能聊在一起。
“喔,說曹艸,曹艸到。這一路平安吧?那幫小子,把你丟在半路回來,我狠狠地尅了他們一頓。”看到唐紹儀,龍謙顯得很高興。
“托司令的福,還算順利。”唐紹儀也很高興。
“來來,快坐。上酒,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聊。見到總督大人了?”
“見到了。”唐紹儀從懷里摸出了裕祿的手令。
龍謙并沒有急于拆開看,“天津戰況如何?唔,你是怎么回來的?那位于參謀呢?”
“聶士成軍門派了二十名騎兵,護送我回來的。于乾祝跟他們在一起吃飯呢。”
“嘿。來了客人,也不讓我知道。你先寬坐,我去看看右軍的弟兄們。”龍謙大步走出了屋子。
唐紹儀看屋里坐著的幾位高級軍官,魯山、王明遠、馮侖、石大壽,卻沒有看到那位長相最為英俊的葉延冰營長。
“葉營長呢?他的傷不要緊吧?”
“不要緊,”魯山慢吞吞地說,“司令派他帶著傷號和俘虜先期轉移了。”
“把俘虜轉移了?轉移到了哪里?天津方面要你們趕緊將西摩爾及聯軍俘虜送去呢。”
魯山與王明遠對望一眼,“晚了,人已經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