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徐世昌自京返魯,對政局極為敏感的袁世凱一面密切關注京師動向,一面聯絡德國人大肆購買軍械,招募兵丁。他仍將剿滅當作眼下的第一大事。
現在出兵是不可能的,必須做更充分的準備。鑒于上一次的慘敗,袁世凱與幾位部將反復研究,認為必須集結五千人以上的部隊,從東、北、西三面徐徐合圍,每部兵力不少于四個營,并且集中更多的火炮,穩步進擊。或者在其老窩一帶殲滅,或將其趕至抱犢崮山區。單路進擊不行,那會留給賊軍很大的活動空間,賊軍可以輕易地避開官軍的兵鋒,轉至外線襲擾官軍后路,讓官軍因為后勤不濟而退兵。分路進攻則必須保證每路的兵力不少于賊軍,幾次進剿的失利,賊軍強悍的戰斗力和飄忽不定的機動力留給官軍的記憶是可怖的,至少要與其兵力相等,否則就有被吃掉一路的危險。
單論兵力,袁世凱是足夠的,他的武衛右軍已經擴張至二萬五千人以上了,但部隊老兵太少了,骨干在連續的三次進剿中損失慘重,現在還有上千人被賊軍羈押著呢。還算知兵的袁世凱深知,如果不經大力整頓,以現在的部隊去進剿賊軍,無疑是給對方送禮。
所以,袁世凱在四五兩月中,大力購買軍械,讓從曹州返回濟南的馮國璋整訓并編組部隊,為下一次一勞永逸地解決魯南匪患做最充分的準備。
進入六月。焦急地關注部隊整訓的袁世凱發現,他至少還需要一個半月才能做好進攻的準備。而主持軍事訓練的馮國璋則認為,最好是放在秋收之后再出兵,秋糧收割之后,龍謙部隱蔽活動的空間變小了,那時更有利些。對于這個提議,袁世凱部將王占元等都深表贊同。
現在還有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那就是王士珍及被俘的上千精銳。根據王士珍的信,可以斷定這些被俘官兵都活著,并未被屠殺。甚至沒有受到特別的虐待。那么。就要考慮怎么把這些官兵弄回來了。假如有這千余熟悉地形,與賊軍交過手的官兵回來,仗會好打得多。
另外,王士珍不能不管。如果就此放棄王士珍。會嚴重損傷高級軍官的士氣。甚至讓這個初步形成的“小站團體”土崩瓦解。這是袁世凱必須考慮的。可是。一旦重新進攻,特別是在官軍戰場得勢的情況下,賊軍會不會惱羞成怒加害于他們呢?為此。袁世凱召集了幾個心腹商議這個問題。
如何將王士珍要回來,馮國璋提了一個建議,說好像賊人有過用銀子贖人的提議,要不咱們花一筆錢,將聘卿和被俘的軍官們贖回來吧。等咱們滅了那幫狗ri的,銀子也罷,地盤也好,還不都是咱們的?
前段時間因原配妻子重病一直告假休息的段祺瑞反對和談,堅持武力堅決。五月底,段祺瑞發妻病逝于濟南,料理了后事的段祺瑞參加了這次小范圍的會商,他認為,既然匪軍現在不敢加害王士珍及被俘官兵,那就是他們怕咱們。不必顧慮聘卿的安危,越是加以武力,聘卿就越安全。如果我們示弱于敵,反而是害了聘卿。
袁世凱默然,他實際上默認了馮國璋的提議。這個有些屈辱的法子實際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了。事后,袁世凱將此事交給了徐世昌,徐世昌寫了一封信,盡量寫的不卑不亢,派唐紹儀為特使,秘密去了鄭家莊,將此信交給了龍謙。
唐紹儀是從濟南、曲阜、兗州、鄒縣進入“匪區”的。龍謙熱情接待了唐紹儀。令唐紹儀奇怪的是,龍謙似乎認識自己,竟然一見面便叫出自己的表字,這令他十分奇怪,“龍先生,你認識我?”
“少川先生大才槃槃,名滿天下,龍某早有耳聞。”龍謙哈哈笑著說。
唐紹儀納悶之極,無論如何,他算不上名滿天下,現在不過是袁世凱的文案而已,便是武衛右軍的將領們,也沒幾個真正尊敬自己的。至于大才槃槃,他倒是有幾分自負,龍謙這樣奉承,令他深為感動。
喜歡聽奉承話是人性的弱點之一,唐紹儀不能例外。
唐紹儀總算見到了這個令袁世凱和徐世昌頭疼不已的響馬頭子:五官透著剽悍的神色,身材高大魁梧,沒有留辮子,卻用一根細細的黑色布條扎住了頭發。
“唐某奉撫臺袁大人之命來此﹍﹍”
龍謙打斷了唐紹儀的話,“少川先生鞍馬勞頓,今ri就不談正事了。先吃飯,休息,明ri龍某再聆聽教誨。請。”
唐紹儀無奈,只能客隨主便。吃了一頓還算豐盛的晚飯,龍謙領到一間干凈的客房休息。抓住機會,遞上了徐世昌的手書,說了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政治經驗而言,唐紹儀此時還是剛出道的雛兒,總是急著想將事情辦成。
龍謙沒有拆信,“既然你惦記王先生,也好。明ri早飯后,我安排你先見聘卿先生。你們先談。如果想見被俘的其他人,也可以。正好龍某明ri還有些急辦的瑣事,咱們明晚再談這個?”他揚揚捏在手里的信封。
這一晚,情商一向很高的唐紹儀睡的十分安穩。但高層卻開了半宿的會,商議袁世凱的條件。
徐世昌的信中,還是放不下面子,官軍因為不愿意涂炭生靈,所以才派唐紹儀為特使前來,要求釋放王士珍及被俘官兵,卻不愿意說出贖回的字樣,而是提出愿意給兩萬兩白銀的“賞賜”,同時,還要求撤出費縣。
寧時俊宣讀并解釋了這封信的意思,讓與會的將領們哄笑起來。陳超也在笑。但他很是欣慰。龍謙斷定經元莊之戰后,官府已無力在短時間內發動新的進剿的判斷被驗證了。而且,瞧這樣子,官府走招安一途大有希望,這是陳超及蕭觀魚申無病等自治委員會成員所愿意看到的。
龍謙講了他的打算,經過討論,算是基本統一了高層的思想。
第二天,唐紹儀見到了氣色很好的王士珍,甚至得著機會單獨與王士珍密談了一個時辰。然后,騎了馬去看了幾處“戰俘營”。見到了成群的官軍俘虜。看上去他們還不錯。不像是被虐待的樣子。
當晚,龍謙再次接見了唐紹儀,算是正式的談判。龍謙向唐紹儀介紹了的兩位副司令和參謀長,對于唐紹儀代表袁世凱提出的贖回軍官的要求。龍謙沒有正面答復。而是對唐紹儀說。“少川先生,他們的情況你已經見到了。所有對的污蔑都可以打消了。事實上,聘卿先生在這里過的不錯。我相信你可以將真實的情況匯報給袁世凱將軍。我之所以善待攻殺我軍的官軍俘虜。是因為不想與官府長久對抗。每一個官軍或者官兵的陣亡或者傷殘,都是國防力量的損失。這個話,我已經說了無數遍了,在給袁世凱將軍的信上講過,對王士珍先生和被俘的官軍將士們也講過。自道光年間英國發動鴉片戰爭以來,我們的國家一直受到列強的凌辱,作為每一個炎黃子孫,都應該視為奇恥大辱。現在,京師正在發生著足以影響歷史的大事件,或許在一個月之后,列強們,這次不單是英法了,可能是仈jiu個國家,再次侵略我們的國土。我所領導的有一個理想,就是抗拒外敵!哪怕我本人倒在國戰的戰場上,也算死得其所!所以,我不要袁世凱的銀子,只要他眼光放寬闊一些,將視為友軍而不是敵人!做到這一點,可以全部釋放被關押的官軍將士。而且,如果國家需要,可以代表他袁世凱,北上勤王,與外國聯軍決一死戰!這些話,希望你帶給袁世凱和徐世昌,徐先生不是袁世凱將軍的首席謀士嗎?希望他能說服袁世凱將軍。”
這些話令唐紹儀感到震驚。其中一些詞語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并且準確地理解了其中的含義,“龍先生剛才所講的,唐某深表贊同。不過,能不能這樣理解,你們愿意歸順朝廷?”
“是的,”龍謙肯定地說,“不是造反,是被逼無奈。但是,我們歸順朝廷,是有條件的。”
之前,唐紹儀是聽說過一些消息的,包括乞降的書信。對于龍謙肯定的回答,唐紹儀喜出望外,本來是花錢贖人,現在卻可以招降整支匪寇了,這該是多大的功勞?
“龍先生真是俊杰。”唐紹儀當即起身,給龍謙斟了杯酒,“請龍先生講出你的條件吧,唐某一定轉報敝上,努力促成此事。”
“多謝唐先生了。我這里有封信,條件都寫在上面了。你可以帶回去。時間緊迫,我就不留先生了,明ri你便回去吧。”
龍謙一伸手,寧時俊將龍謙的親筆信摸出來,遞給了唐紹儀,“少川先生,我家司令愿意帶數千兄弟歸順朝廷,不是怕了袁世凱!而是心存報國之念,不忍同室cāo戈,徒耗國防實力。這一節,還望少川先生想清楚,講清楚。”
“是的,是的。”唐紹儀當然不會為了龍謙的面子去爭辯,“王士珍大人對于貴軍的所作所為,已經介紹得很詳細了。貴軍軍紀森嚴,愛護民眾,唐某既有耳聞,也親眼目睹了,絕不同于一般的響馬。我想,撫臺大人會考慮這點的。”
唐紹儀帶回來的信還不足以讓袁世凱最終做出招降的決定。但比起第一次接到龍謙的信,袁世凱的態度冷靜了許多。這就是力量的因素,連續擊敗了他的三次進剿,迫使他必須正視這個對手。
龍謙在信上講了朝廷目前的困境,再次說明了希望為國征戰的要求。他的要求很簡單,可以歸順朝廷,作為武衛右軍一部。請袁世凱放下仇怨。一視同仁。對于將來的指揮關系,龍謙寫了句很傳統的“聽調不聽宣”。如果袁世凱同意,請他立即派人來鄭家莊,具體商議。
還是徐世昌,袁世凱第一時間叫來的徐世昌,讓唐紹儀將此次鄭家莊之行的情況匯報給參謀長。
“菊人兄,你怎么看?”
“這是件好事。”徐世昌晃著手里的紙,那正是龍謙的信,文稿是龍謙起草的,經過了寧時俊的潤色。謄寫。
“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聘卿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幸苦你了,少川,下去休息吧。”袁世凱還要跟徐世昌密議。
“這個龍謙。怎么探知了京師的消息?”徐世昌疑惑道。
“是呀是呀。這股賊寇不同一般。還是徹底剿滅為上。”
出色的政治家有時候會相信直覺,袁世凱再一次感到了對他的威脅。
“招降是上策。慰亭,我們真的不能再有閃失了。”徐世昌贊同招降。
就在這時。榮祿給袁世凱的第一封電報送至了撫臺衙門。
這封信讓倆人感到為難了。
因為京師的局勢變化,山東的局勢也跟著緊張起來了。德國駐膠澳駐軍進入一級戒備狀態,敵意明顯,似有進攻山東腹地的模樣,讓武衛右軍極為緊張。而原先議定的關于購買武器彈藥的協議全部作廢了。
對于běi精的局勢,袁世凱和徐世昌的看法完全一致,朝廷就是在胡鬧!朝廷這幫大爺們也真能整,竟然相信一幫拳匪!這不要命嗎?教堂不能攻擊,使館更不能攻擊,后果袁世凱一清二楚。如果真的發生進攻使館,攻殺外交人員的事件,列強絕不會善罷甘休!全面與列強開戰?想都不要想,幾個主要的國家中,俄國、ri本、英國、德國,咱一個都惹不起,遑論一起來了。
袁世凱敏銳地意識到,部隊集結北上是瞞不過洋人的,到時候怎么向德國人和英國人解釋?德國和英國在山東已有駐軍,萬一發生沖突怎么辦?萬一膠東德軍進攻濟南怎么辦?
這些問題困擾著袁世凱,讓他徹夜無眠。他仍在觀望著京師的動向,直到得到確切的消息:朝廷竟然對萬國宣戰了!袁世凱細讀著宣戰詔書,真是一片千古奇文。自從這個世界有戰爭就有宣戰文書,可以有各種文字,各種風格,各種式樣。但無一不是指明某國、某部落或某首領,但大清帝國的宣戰詔書,竟然用了“彼等”字樣。以漢語的語法,彼,如果沒有特別的說明,就是指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外部世界,難道帝國要對它所面對的整個外部世界宣戰?
“怎么能作出這樣愚蠢的事?”袁世凱簡直無語了。
袁世凱認為,新軍北上勤王絕不可行,如果新軍北上,山東一省絕非自己所有了,德國人之所以對他表示出友好,是因為他一上任對義和拳嚴厲的態度換取了德國人的友誼。如果他率軍北上,一切就徹底結束了。其結果是,因為開罪了洋人,他不可能再回到德國勢力極盛的山東,因為對聯軍開戰,新軍被打殘,朝廷將會像一件用過了毫無價值的舊玩意一樣被拋棄,絕沒有因功而入閣拜相的可能。
這一切,都因為自己是漢人而不是滿人。
袁世凱立即行動起來,緊急聯絡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等實力派總督,一方面苦思自保之策。最先表態的是兩江總督劉坤一,明確表示決不能出兵。而隨后李鴻章的一封電報內容讓袁世凱吃下了定心瓦,這位洋務領袖說,朝廷調兵勤王是亂命!隨后湖廣總督張之洞也表示支持劉坤一,搞出了一個注定在歷史上留下一筆的東南互保。
且不說那幾個人與京師距離上的差距,單說名望職銜,哪個都不是他這個新任巡撫可比,張之洞劉坤一可以搞什么東南互保,不理會朝廷的瘋狂之舉,自己可不行。惱羞成怒的朝廷拿自己開刀再正常不過了,就算顧忌自己手里的兩萬精兵,現在一時隱忍不對自己動手,千ri防賊的滋味太也難受,誰能保證自己不犯個錯?
在朝廷危難之際拒絕勤王,就徹底將朝廷得罪死了,這點袁世凱心里很清楚。但怎么辦呢?本來無解的一個難題卻因為王士珍的一封來信找到了一條解決路徑,他再次拿起王士珍的信函細讀,終于,胖胖的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
“…心懷忠義,常思報效國家…”袁世凱重新拿出王士珍的信函認真閱讀,好嘛,既然這個龍謙想報國,眼下就有個機會。沉思許久,巡撫大人傳下命令,請他的義兄兼頭號智囊徐世昌來議事。
對于袁世凱的決斷,徐世昌深表贊同。其實,自6月22ri的宣戰詔書明發天下,袁世凱從自己的利益出發,立即招降龍謙所部便成為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