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王士珍的信閱畢,袁世凱心情極度復雜,氣憤,焦慮,羞愧,恐懼,痛惜,諸多情緒交織于一起,唯獨沒有喜悅。
信很長,既講了他兵敗被俘的大致過程,也講了在蒙山軍的所聞所見,最后一部分算是重點,即提出了招安蒙山軍的建議。
王士珍指出,蒙山軍絕非土匪!這是一支戰力強大,訓練精良,有著完善的軍規軍紀的武裝,其最高指揮官在美利堅國長大,受過良好的教育,仰慕中華故國而歸國,在游歷山東時意外被蒙山賊裹挾,如今已將蒙山賊改造成了軍隊。其人思慕報效祖國,其情可憫,其罪可恕。如果招安其部,對于大人之事業,憑空增添一大助力。
之前袁世凱最為擔心的是王士珍的安全,因為王士珍是他主要的臂膀,不僅在于軍事。但現在讀了他的親筆信發現,這廝竟有替那伙土匪開脫之意,期間究竟是受到了匪徒的脅迫還是其本意,無論哪條,都減弱了袁世凱對他的擔憂,余下的就是氣憤了。
袁世凱認為,軍人應當由軍人的氣節。他沒有在日本念過軍校,但在朝鮮與日本人交過手,他認為日軍之所以自明治維新以來建設成了亞洲第一軍事強國,其大力提倡的武士道精神功不可沒。德國人的確很強,其軍事理念確實了不起,戰略戰術,部隊執行命令的堅決性都相當好,在小站練兵就充分領教了。但論到舍身報國的勇決,德國人絕比不上身材矮小的日本人。
王聘卿被俘,就算事出無奈,但也不該寫這樣的東西啊,萬一落于朝廷之手,聘卿的前程豈不全毀了?
袁世凱的焦慮與恐懼在于朝廷的反應。派去活動京師高層的徐世昌至今未歸,算來也有一個月了,不知那邊的情況究竟如何。
魯南剿匪一敗再敗,部隊損失嚴重,連王士珍都成為了龍謙匪幫的俘虜,地方上不會替他隱瞞,應該早有密報上達朝廷了,這點他深信不疑。初來山東,各府道尚未真正歸心,豈會為自己隱瞞?至今未接到朝廷的申飭,大概是徐世昌活動的效果了。但元莊之敗實在是太慘了,就算李總管為其在太后面前說項,怕是也難逃一頓斥責了,搞不好還會罰俸。
斥責好辦,袁世凱自認朝廷未必會因此罷免自己。一是因為此時的滿清朝廷,猶如一艘在汪洋中遭遇風暴的破船,自己好歹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水手,哪能有一點過錯就辭退呢?其次倒是根本,還在于這支由自己一手訓練完全聽命于自己的新軍,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啊。想到這里,袁世凱的情緒就剩下了痛惜了。自征剿蒙山,新軍與龍謙部的交戰中折損總數超過了三千人,其中至少一半是小站練出的精銳,那支曾讓朝廷為之激動的精銳,已經有四分之一折損于這支名不見經傳的響馬手中了。
而令袁世凱倍感羞愧的是,這支本來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的響馬隊伍,卻在于新軍的對抗中越戰越強了,王聘卿信中講的與自己核心謀士們估計的差不多,龍謙部已經擁有不少于一千五百人的武裝,裝備了與新軍差不多的火器,尤其令他羞愧的是,這些火器基本來自于自己一造的新軍。真如龍謙放言,新軍不過是他們的運輸隊?
令袁世凱深感憂慮的不僅是龍謙擁有一支不容小覷的精兵,而且擁有一塊很大的地盤了,費縣大半的領土在龍謙的實際控制下,兗州也有好幾個村莊處于蒙山軍的實際控制下。這廝近于反跡的所謂土地改革,吸引了大批愚民的追隨,袁世凱相信王士珍所說,只要龍謙愿意,他立即便可以組織起一支超過萬人的大軍!
這還了得!難道洪楊之亂復現于山東?
堂堂新軍為什么打不過這幫響馬呢?這是袁世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曹州鎮守使曹錕征剿蒙山算是第一仗,后來總算搞清了,其實曹錕對上的就是龍謙所部,結果是曹錕部傷亡四百余人,最終還讓龍謙的一小股土匪逸出了包圍圈。那次應當是最好的機會了,直差一點就可以將龍謙兜在網中。但是自己沉湎于將孫氏兄弟生擒的捷報中,完全沒有意識到逃逸掉的殘匪才是真正的勁敵。
報應馬上來了,毛陽鎮上龍謙立即給了曹錕一記響亮的耳光。可恨曹仲珊這廝隱瞞了損失,直到半年后自己才得知真實的情況,而龍謙所部已經潛回蒙山老巢休養生息了半年已久了。意識到殘匪的危害性,尚來不及部署征剿,龍謙已經主動出擊,南下打開了鄭家莊,招兵買馬,公開造反了。
然后就是一系列的征剿,換來的是一系列的失敗。這些失敗刺痛著袁世凱,承認曹錕李純之流絕非龍謙敵手后,派出了自己手下頭號大將王士珍、馮國璋主持清剿,結果呢,元莊一戰,王士珍全軍盡墨,連自己也當了人家的俘虜。
元莊一戰,袁世凱總算意識到了龍謙匪幫已是一支不容輕侮的力量,其部剽悍善戰,來去如風,不僅詭譎難防,而且裝備精良,甚至連炮隊都有了。
難道只剩了招安一途?袁世凱覺得自己就是在上演現代版的水滸故事,朝廷的軍隊打不贏,只好招安。
但是為什么就打不贏這幫響馬呢?思緒轉了一圈,這個問題還是沒有答案。自小站軍成,袁世凱的自信心就不是一般的強,但這個信心在元莊之戰后徹底崩潰了。
招安不是不可以,袁世凱甚至想到了招安后的后續手段,對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土匪,他有一百種對付的辦法。對于匪首龍謙,一旦將其調離了部隊,就是一匹夫耳,再也不足為慮了。
或許,招安是解決目前困局的辦法。雖然有損于他的聲譽,但總比局勢徹底糜爛好的多。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至四月初,焦慮不安中的袁世凱終于等回了救星徐世昌。
當屬下報告徐世昌求見時,袁世凱顧不上換衣服,直接跑到門外迎接,“哎呀我的卞五(徐世昌字)大哥,一去二十天,究竟怎么樣嘛。我都要急死了。”袁世凱一把抓住了徐世昌的手。
“一言難盡。咱們屋里說吧。”徐世昌面色凝重,讓袁世凱的心沉到了肚里。
等下人為徐世昌上了茶,袁世凱揮手將下人趕出去,“誰也不見。”他叮囑一句。
“你倒是來句痛快的啊。”
“慰亭,京師亂了!大變在即。”徐世昌面色更加凝重。
“是義和團嗎?”最近接到的信中,袁世凱大致了解京師發生的情況。這種變化對他袁某人是有利的,最大限度沖淡了他在山東失敗帶來的影響。
“是。現在中樞分成了兩派,”徐世昌端起茶杯,又放下了,“剛毅,啟秀是堅決支持廢帝另立的,他們跟隨端王成了義和團的支持者。而趙舒翹趙大人則明確反對義和團。禮親王和王文韶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端王兄弟們鬧得很兇,端王府都成了義和團的老窩了﹍﹍”
這些袁世凱是知道的,最近趙舒翹的信里提到過。
“榮祿是什么態度?”袁世凱有一項常人不及的本事,他總能抓住事物的核心。
“見到榮大人了,雖然費了很大的周折。他最近總在天津,我去了天津,他又回了京師。我只好再回京師,總算見到了,銀票也收下了(其實不是銀票,而是從琉璃廠花十萬兩白銀買的一對元代的膽瓶,這是京師流行的送禮模式)榮大人問了山東的局勢,很不高興。讓你盡快解決山東之亂。”
“老佛爺知道嗎?”
“他說還不知道。當下,這邊的事已經不重要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如果朝廷太平無事,自己就麻煩了﹍﹍
“榮祿問大人是否與兩湖,兩江有聯系。”
“你怎么說?”
“自然是否認了。”
袁世凱比起張之洞和劉坤一,資歷聲望差得遠,更不要說遠在天南還有一個剛上任不久的李鴻章。
“看來情況不壞嘛。”袁世凱靜下心來。既然榮祿收下了他的重禮,自己差不多就可以無憂了,最多就是申飭而已,“慶王那邊,去了吧?”
“那是自然。慶王之貪婪,簡直到了無所顧忌的地步,偏偏太后越來越信任他。朝廷的事,總要壞在此人手里。”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只要咱們緩過這口氣就行。”袁世凱徹底放了心,“大哥辛苦了。咱們遠在山東,京師的事,就讓那些肉食者忙乎吧。”他甚至翹起了二郎腿。
徐世昌赴京師活動,袁世凱給他指示了方略,重點攻關的就是奕劻和榮祿,現在這兩人都拿下了,袁世凱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京師動亂,山東近在咫尺,豈容你置身事外?”徐世昌一向佩服袁世凱的精明,他怎么就看不出來呢?
“那就簡單了。咱們隨機應變則是。度過這一關,咱們整軍經武,徹底消滅這伙無法無天的蒙山軍吧。”袁世凱將心思轉了回來,“來人啊,”他喊進隨從,“吩咐廚房好好整治一桌酒菜,我要陪徐大人喝上幾杯。”
擔心了一個月,現在終于可以輕松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