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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節司徒均

  李純戰敗的詳情傳至濟南已是臘月中旬,帶給司徒均這個消息的是袁世凱的文案唐紹儀。

  “立衡,李秀山再敗,讓你不幸而言中了。你快跟我走,撫臺要見你呢。”唐紹儀拽住了司徒均的衣袖。

  司徒均冷冷一笑,沒有說話。結局他已經預料到了,不過土匪拿下費縣斷敵歸路的打法還是讓他稍微感到意外,也增添了對這伙令袁世凱再三蒙羞的土匪的敬意,“唐先生,我不過是一個參謀,而袁撫臺是一省之長,找我何事?”

  在山東省,除了目空一切的洋人,有誰敢問撫臺召見有何事呢?想起上次就出兵計劃此人激烈的,不給袁慰亭面子的反對,唐紹儀不禁苦笑,心想,這小子在海外長大,不知我中華禮儀,好在慰亭不以為意,“立衡,當然是商議軍情啦。你別看笑話呀。撫臺大人可是后悔沒聽你的建議呢。”

  “少川先生,軍事是一門科學,最精密的科學。袁大人不聽從專業人員的意見,失敗是必然的。若是照我上次的法子打,取勝的概率有七成。但是這一次恐怕要變一變了。而且,必須快,不能給土匪們時間。”

  上次司徒均主張集結重兵兩路進擊的打法唐紹儀是清楚的,但袁世凱的苦衷他更清楚。而且,軍事問題何時離得開政治上的指導?德國人號稱歐洲第一強國,難道德國的軍事指揮就完全不受政治的干擾嗎?認識已有三月,唐紹儀始終覺得這個青年根本就不是中國人。

  這位畢業于德國軍事學院的華裔是受了同學馮.塞克特的刺激而毅然回國的。本來是一句玩笑,但刺傷了司徒均的心。盡管他在商界獲得成功的父親即擁有了德國國籍并成功進入了上流社會,但司徒均始終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黃皮膚,黑眼珠的中國人。即使在柏林軍事學院成績優異,即使他已經獲得了德國國籍,他也是中國人。而且,永遠是中國人。骨子里傲慢自負的德國人不會給一個黃皮膚黑眼珠的家伙以軍中燦爛的前程。于是,司徒均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回國!

  臨行前,司徒均的德國同學們為他餞行,那個永遠冷冰冰的塞克特也參加了。塞克特惋惜司徒均的才華,認為他回到當今的中國,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塞克特認為,比起歐洲各國的陸軍,中國人根本不在一個層次,即使是亞洲最早學習德國陸軍并且取得極大進步的日本,也沒有真正窺得陸軍建設的堂奧。更別說是中國了。言外之意,還是希望司徒均留下來。柏林軍事學院是德國最高軍事學府,其畢業生不會失業的。

  司徒均反感德國人的自負和傲慢。正是這一點刺傷了他。他對同學們說,早在兩千五百年前,中國人已經寫出了至今仍沒有過時的軍事哲學著作《孫子兵法》,其確定的戰爭指導原則現在沒有過時,將來也不會過時。一個能誕生如此卓越的軍事思想的國度沒有理由在軍事領域里長期落伍。導致中國落后挨打的是政治制度上的腐朽而不是其他。司徒均并非不知道政治與軍事的關系,在德國軍界享有大名的,強調戰爭是政治繼續的克勞塞維茨就是柏林軍事學院的前身柏林軍官學校的校長,他的《戰爭論》是司徒均長置案頭反復閱讀的幾卷書之一。

  塞克特給了他一封信,請他轉交德國駐華公使。塞克特說是私信,其實那是一封推薦信,請公使大人盡可能地幫助司徒均。塞克特沒有說明,公使大人和他父親是多年的好友。

  司徒均辭別了父母,獨自乘船回到了中國,在德國公使的推薦下找到了袁世凱。因為德國公使說,袁世凱的部隊是當今中國最近代化的軍隊,無論是裝備還是訓練,都是最優秀的。當然,根本不能與獨步天下的德國陸軍相比。

  司徒均在北京盤桓了一個月后來到了濟南。在北京的一個月里,住在德國公使府的司徒均對故國的政治構架有了自己的理解,他父母一直沒有放棄的母語給了他這個方便,使得他可以見到很多德國公使府上的中國官僚們。司徒均心底頗為失望,他們無知、顢頇而且貪婪。他們只看朝廷——那位在一年半前因宮廷政變而收回權力的皇太后的臉色行事。那個據說異常精明的女人的好惡是官僚們做事的唯一標準。他們不關心國家的前途,不關心世界大勢,對列強愈來愈左右國家政局的不正常現象熟視無睹。他們似乎只留意官場大人物們的升遷和黜退,計算著自己的前程。他們公開談論嫖妓——將其視為一種可以在友人面前炫耀的風雅之事。

  被北京污濁的政治空氣所厭惡的司徒均來到了濟南,順利見到了接任山東巡撫的袁世凱。前任巡撫毓賢因縱容義和拳活動而引起德英強烈反感從而被罷免。袁世凱很欣賞司徒均,短短一周時間里,兩次宴請司徒均,令他那些手下很是驚異。袁世凱任命司徒均為他的武衛右軍參謀官,但拒絕了司徒均請求的到基層帶兵的要求。

  在未見面之前,袁世凱的大名已經“如雷貫耳”了,對于這位已經位列當今中國屈指可數的幾位軍事強人的新軍統帥,司徒均在他的日記里流露出了復雜的心情:他是一個小個子的中年人,剛滿四十歲。如果不是近年來局勢的惡化,使得軍事領袖們更受朝廷的重視,以他的資歷和出身,他不大可能在這個年齡擔任一省之長。他是個不大注意儀容的軍人,只有一米五出頭的個子無論如何也顯不出應有的威武。他保留了一些落后的習俗,比如在飯后用袖子去擦嘴巴,盡管雪白的餐巾就擺在面前。他的部下很尊重他,而他也流露出對國外局勢的關切,談話間有著難以掩飾的精明,而且,有一種目空天下的感覺。不知道他倚仗著什么。對于這位軍事將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擔負起重任來﹍﹍

  山東省是德國勢力最為強大的一個省份,德國人已經超越了英國人成為了山東的半個主人。兩年半前,巨野發生的教會沖突導致了德國對于膠澳的占領。中國人像以往一樣,對于列強的侵略依舊采取忍氣吞聲的做法。不僅喪失了山東一個優良的港口,而且,德國人的勢力日益侵入了山東腹地。現在,膠濟鐵路已經開始修筑,一但筑成,山東半島將變成德國的殖民地。

  這個局勢,司徒均不相信袁世凱不懂得。但他幾次提起,袁世凱都采取了一種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這種中國式的深沉令司徒均十分反感。而他對于新軍幾支部隊的“視察”也發現了很多問題,據說這些部隊就是當今中國最為精銳的陸軍部隊,這讓熟悉德國陸軍現狀的司徒均更覺失望。

  好在很快有了具體的差事——袁世凱派他到沂州,一座位于群山環抱中的山城,地理上接近江蘇了。那里正在打仗,正規軍竟然敗給了一幫土匪,而官軍——袁世凱領導下的正規軍正在謀劃著報復性作戰。袁世凱給他的任務是了解上次失敗的情況,并且幫助駐軍將領制訂新的作戰計劃。

  沂州之行給司徒均極大的震動,不僅是公務上的,更多的是對當今中國現狀的認識。在北京和濟南,司徒均看到的和沂州完全不同,自己母國幅員是如此的遼闊,一個山東省就堪比統一后的德意志了。而她又是如此的貧困和落后,一州之首府,不過是雜亂無章的一堆平房的集合,依賴看上去可笑的城墻來保護。沒有任何的現代工業,只有寥寥的幾間商鋪和酒館。見到的男人就是一個印象:灰、黑為主的衣衫,腦后一根可笑的辮子以及永遠不變的木訥神情,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與他毫無關系。

  司徒均當然不是做社會調查的,他的目的還是軍事問題,這也是他興趣所在。因為有袁世凱的親筆信,沂州鎮守使李純將軍對他還算客氣,但他們制訂的作戰計劃他不能贊同。在詳細了解了地形和上次進剿作戰失利的情況后,司徒均指出,對手并不簡單,其兵力、戰術都值得重視。應該采取兩路甚至多路進攻的方式,再不能采用從沂州單路攻擊了。從軍事上講,從沂州所轄的費縣出兵是最下策,地形局限了變化,主要的攻擊點應選擇在兗州,沂州駐軍只能做疑兵和策應之用。但李純不聽,而袁世凱也不聽,他們骨子里都瞧不上盤踞在大山深處幾個村莊的土匪。進剿更多的是挽回面子,其間還糅雜了許多他不理解的因素。

  果然,仗打輸了!而且敗得很慘。逃回沂州的部隊不足三成。

  現在,袁世凱指名見他,大概還是這件事,司徒均希望這位手握軍權的省長大人能夠采納他的意見。

  袁世凱承認他低估土匪的實力了,李純將軍的無能是另一個主要原因。袁世凱告訴司徒均,李純已被撤職,他已委任在武衛右軍地位很高的王士珍將軍暫代沂州鎮守使,穩定那里的局勢,絕不能讓占領費縣的土匪繼續發展。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尚不知攻占費縣的土匪已經撤走了,當然將他們認為有用的物資全部帶走了。袁世凱問司徒均愿不愿意去沂州協助王士珍將軍處理軍務,當然,會給他一個相當的職務。

  司徒均指出,如果決定用武力徹底消滅這股土匪,時間是最重要的。絕不能等,應當立即組織兵力展開進攻。

  袁世凱表示可以考慮,但這要等王士珍將軍去了沂州后才能決定。馬上就要過年了,各級官府的事情很多,節前不能再在軍事上出現任何問題了。王士珍將軍已經接到通知,正在從青州趕回濟南的路上。如果可以,你就跟他去沂州吧。

  司徒均很快就見到了“新軍三杰”之首的王士珍。那是一個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像袁世凱一樣蓄著胡子,沒有穿軍服,而是一襲褐色長袍,腦袋上還扣著一頂瓜皮小帽,一口保定口音。說來也怪,司徒均加入武衛右軍已有數月,卻從未在袁世凱的司令部見過鼎鼎大名的王士珍,倒是聽說了他的不少傳說,特別是在進入山東后對付義和拳的傳說,頗有些殺伐不容異斷的名將氣質。但一見之下,覺得這位盛名之下的人物不像是軍人,倒像是個商賈。

  又過了兩日,司徒均陪了王士珍動身去了沂州。一路上,王士珍很認真地聽了司徒均對于兩次進剿之戰的看法。其實,司徒均只參加了第二次戰役前的籌劃,并未親自參加戰斗。王士珍只是傾聽,并未發表自己的看法。

  進得沂州,街面上冷冷清清,王士珍不由得長嘆一聲,“已近年關,市面蕭條至此,實乃李秀山之過也。立衡,有什么辦法能讓百姓們忘卻戰事,好好地過一個年嗎?”

  “這個,實非我所長﹍﹍”

  “不將民心士氣振作起來,仗是沒法子打的。立衡,我知道你出兵心切,而且,乘賊軍沒有得到休整恢復給與重擊也有幾分道理,你那個出兵方案,我也贊成。可是,你瞧這樣子,怕是連民夫都顧不到啊。何況,沂州軍更需要整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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