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崖比不上鄭家莊,但在魯南山區應當算是大村子了,有二百余戶人家,一道破舊的青磚砌就的寨墻將莊子圍裹在向陽的山坡上,四道東西向的街道和一道南北向的街道將莊子分割成棋盤狀,格局還算齊整。兩個寨門,正門朝南,對著鄭家莊方向,另有朝西的一道門,平時關閉的時候多,開啟的時候少。
莊子里總是一成不變的景象,只有設在陳氏祠堂廂房私塾傳來的誦讀聲給陳超一些快樂的感覺,他在半敞著的門前凝神細聽了一會兒童子們的誦讀,轉身朝寨門方向走去,老遠就聽到有爭吵的聲音,陳超加快了腳步,看見兩個把守寨門的莊丁正與兩個陌生人爭吵,周圍已經圍了十幾個看熱鬧的鄉鄰。
“因何事爭執?”還沒走到跟前,陳超便大聲喝問。
“回稟莊主,俺二人看他倆不地道,沒讓他們進莊…”一名矮粗身材、背著一支鳥統的莊丁報告道。
“哈哈,這位小哥好生不講理,我不過是想看看貴莊的建筑風格,怎么就不地道了?”
陳超將目光投向說話的客人。喔,好一條大漢:身高五尺半有余,穿一身藍色布褂,左手拎著一個包裹,右手握著一把油紙傘。往面上看,見此人膚色黝黑,方面大耳,一副蓬松的絡腮胡子更顯豪邁之風,大漢頭上戴了一頂草帽,帽檐壓的很低,但陳超還是看到了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
大漢身后還立著個清秀的男子,看上去年紀不大,一直將自己隱藏在大漢身后,陳超沒看清那人的相貌衣著。
“唔,不得無禮。”陳超喝退莊丁,轉臉向大漢問,“先生為何要進我陳家崖?”陳超喝退莊丁,禮貌地問客人。
建在山坡上的陳家崖很少有客人來,十里八鄉的鄉親走親戚趕集進入陳家崖算不得客人,像這般明顯是外鄉人的人進莊真是少有,也難怪莊丁盤問。
“喔,聽他稱您莊主,失敬之處莫怪。我是從京城來山東旅游的,一路行至魯南,聞聽陳家崖建筑古樸雄奇,頗得自然之妙,不禁心生向往。一見果然。便想進莊一睹究竟,沒想到您這位莊丁認定我不地道…”大漢一口京腔。
陳超打量客人,客人也在打量陳超。見這位被稱為莊主的漢子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穿一件洗的發黃的白粗布汗衫和一條黑色布褲,腳下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手里拿著一柄芭蕉扇。腦后拖了根粗黑的長辮,辮梢已經拖之膝彎。再看面容清癯,雙目細長,下巴剃的光光的,只在上唇留了精心修剪的胡須。
大漢的一番解釋倒是說的清楚明白,看熱鬧的村民中有聽得懂北京官話的,于是便笑起來。一貫與人為善的陳超也笑了,“原來如此。不知先生貴姓?那位小兄弟可是先生的伴當嗎?”
“不敢,在下龍謙,字退思。他姓江名云,是我表弟,陪我出來游歷一番。年紀小,尚未取表字。”大漢談吐文雅,令陳超感到親切。
“哦,原來是龍先生,請進。”陳超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敢問龍先生,你在何處聞聽陳家崖之名的?”
“莊主請。龍某曾留學海外,專攻我中華營造之學,說來慚愧,我中華之營造之法,反而要洋人教授。真是令人汗顏。前年回國,立志學學那晚明的徐宏祖,走遍全國。不過他是為了游覽風景之勝,我卻是為了一睹民間營造之美。前些日子在濟南,說到魯南民俗民風和建筑的古樸,不免心癢,于是便帶了我這外甥跑來魯南,在費縣又聽說貴莊依山而建,風格獨特,這便找來啦。哈哈。”
“原來如此。”陳超點點頭,不疑有他,“既然龍先生是學營造的,那么我便陪客人走一走莊子罷。”
于是陳超便親自陪了龍謙與江云,從寨門進入莊子,一路向南而去。
進入寨門,五十米外還有一道門,方向偏向東南,難怪剛才站在寨門時看不到里面。寨墻卻是一道,不過在只是在寨門附近修建了復墻。小小的陳家崖,竟然建有類似大城的甕城結構,龍謙在心底不由得贊了一聲好。
看到龍謙的表情,陳超也心有得意,“龍先生留學何國啊?”
“哦,美利堅。我看莊主也是飽學之人,想必知道美利堅之名。”
“知道當然知道,如今山東之地,遍地都是傳教之人,十之八九,都是美利堅,德意志和英吉利三國的教士…”
“嗯,貴莊可有信教之人?”
陳超面有得色,“齊魯本是圣人故土,中華自有圣教,何必學那些夷人的玩意?雖說附近多建有教堂,但我陳家崖都是儒家信徒,篤信仁義禮智信,不會去信那些洋教。”
“佩服,佩服。”
江云跟在龍謙后面,一雙賊眼烏溜溜地四下打量,努力將陳家崖的地形地貌記在腦子里,聽得龍謙贊揚那位呆頭鵝般的陳莊主,心里不禁暗笑。
龍謙進入內寨門,見整個莊子呈北高南低的格局,一條石板路一直通向北,兩邊房舍多是石頭砌就,很少有磚瓦之屋,多數莊戶的院墻都是板石砌就,沒有院門,直接望進去,見所住之屋門窗陳舊,煙熏火燎,看上去很貧寒破敗。想來此地雖號富裕,實際還是貧困,建造之時為了省錢,反正漫山遍野的石頭又不要錢。
莊子中間各有一條比南北向的街道窄的街道通向東西兩邊,心念一動,轉身沿著西向的街道向西而去。
陳超笑道,“龍先生不愧是研究建筑的行家。你看的不錯,本莊只有兩道寨門,另一道就在西邊。不過寨門破舊,不看也罷。”
龍謙長嘆一口氣,“不瞞陳莊主,這一年來,我游歷直隸山西兩省,頗見識了些格局精妙,非常有保護價值的古宅古鎮。令我心生感慨的是,輝煌都在過去,昔日之瑰寶,今日已顯破敗之象,若是不加以修葺,只怕再有三五十年,好多值得研究的村落古鎮就不在啦。”
這卻正是陳超的心病。陳家是陳家崖的第一大戶,也是第一富戶,莊子里的耕地有四成是陳家的,莊子里唯一作坊——豆腐坊也是陳超的產業。比起鄭家莊,陳家崖就顯得寒酸了。
自陳超從父親手里接任莊主,便想著湊錢修繕已極度破損的西寨墻和西寨門,但個人力量有限,莊戶們就更拿不出錢來啦。這幾年年景實在是差,不旱即澇,沒一年風調雨順的日子。年景不好不說,官府正賦之外的雜項越來越多,靠種地為生的莊戶人混飽肚子就謝天謝地了,哪里有余力湊錢來修寨墻啊。最終還是陳超個人出了三百四十兩紋銀,將倒塌最嚴重的寨墻進行了一番修補,至于寨門,還是算了吧。
陳超記得自己小時候西寨門的情形,那時陳家崖的人出莊子,更多的是走西門,門樓尚在,椽梁上的畫還看得清…他考中秀才的那年,門樓在一場大風雨中坍塌了,為此,已經開始咳血的父親大哭了一場。他知道,父親既為西門樓的倒塌而哭,也為家道中落而哭…
走了一遍莊子,不過兩頓飯工夫。陳超尚未開言,龍謙似乎瞧破了陳超心事,“我從費縣一路行來,見稍大一些的莊子,無不修建了寨墻。想來這幾十年內憂外患,治安形勢定是不好。對于寨墻一物,我的看法是,大部分莊子因修建寨墻破壞了美感。但您的莊子卻因寨墻而增色不少,主要的原因,是貴莊的先祖因地制宜,將莊子修的于自然渾然一體,其中最大的功勞莫過于寨墻了。試想,若無這道有些破敗的寨墻將莊子包住,從遠處看,定然沒有現在這樣雄奇。若是在冷兵器時代,這樣的結構,這樣的布置,只要有個好的莊主將青壯組織起來,就是來上三五千強徒,也休想奈何貴莊啊。”
“唔,冷兵器時代?”被贊的喜滋滋的陳超聽到后來有些不是味。
“當然。如果以現代軍事裝備之水平,貴莊的寨墻寨樓,如果站在防御的角度,不過是給自己壯膽而已,只要一門火炮架在那邊,”龍謙指了下鄭家莊方向,“恕我直言,貴莊除掉拼死反擊以摧毀火炮,剩下的就是開門投降一途啦。”
江云以為這位陳莊主聽了會發怒,誰知此人嘆了口氣,“你說的沒錯。不過,三年前,我莊與鄭家莊、白魏聯手,挫敗了抱犢崮匪人大隊的攻掠。事后鄭家莊,哦,就是對面那個大莊子,他們雇的懂兵事的田教頭也曾這樣說,當年若是匪人帶著炮,鄭家莊是守不住的。為此,財大氣粗的鄭家莊便購置了三門銅炮…”
龍謙卻沒有接陳超這番議論軍事的話題,他指著一處所在,“想來這便是貴莊的祠堂了,”龍謙走幾步到門口,“原來還有私塾在里面,好啊,教育是關系到民族未來的大事,陳莊主之為,令龍某佩服無已。”
“教育是關系到民族未來的大事…說的好,不愧是留過洋的俊杰。”陳超品味著龍謙的那句話,“還請進去一觀。”
“不必了,不要打擾孩子們念書啦。”
“呀,既然龍先生留洋美利堅,又對教育有如此精辟之見解,對于西洋之教育優劣,能否賜告一二?”這卻是陳超一直縈懷的,很想就此討教出過洋的人。
“陳莊主給龍某出了好大一個題目啊。”龍謙轉過身,想了想,“從哪兒說起呢?”
“喔,我與龍先生一見如故,不若這樣。”陳超攔住了龍謙,“我家距此甚近,請到寒舍喝杯茶,我們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