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騫走了,皇上仍在御書房里忙碌著,看不出喜怒。
時候不長,皇后娘娘親自端著一盤糕點來了,“皇上再忙,也要顧惜著身子。方才聽御膳房的人說,您午時就進了半碗飯,是不舒服么?要是嫌他們做的膩味了,您想吃什么打發人跟臣妾說,臣妾想法弄去。”
皇上笑了笑,“皇后費心了。只是早膳那會子吃得有些油膩,中午便沒了胃口,你這糕點送得正好。”
他很給面子的拈起一塊放進嘴里,“嗯,不錯,是平王府送來的?”
皇后娘娘笑了,“皇上也別一見到新東西,就想到嘉善郡主好不好?這是臣妾老家的一種糕點,偶然想了起來,聽說皇上沒胃口,特意做給您嘗嘗的。”
皇上頗為玩味的笑了笑,“那她今兒進宮,也沒給你帶好吃的來?”
皇后娘娘掩嘴笑了,“眼下她有了身子,家里金貴得很,可舍不得讓她下廚。她今兒特意跑來,也是為了關家的事,擔心您罵還來不及,哪還敢帶吃的來討人嫌?難道,誰會為了那幾個吃的,就這么輕易放過她家郡馬不成?”
皇上挑眉,“這跟郡馬又有什么關系?”
王皇后三言兩語就把歐陽康去過關家之事說了,搖頭笑道,“關家那小子如今會這樣鬧騰,全是郡馬那番話所至。雖是無心,到底讓人惱火。郡主來我這兒,說也不敢求您原諒。只說能不能可憐可憐她這個孕婦,好歹別把她家郡馬罰得見不到人就好。”
高顯忍俊不禁,心頭不悅消了大半。
要是念福說些別的,他可能心里還會留個陰影,可念福這樣老實認錯,又討好又裝可憐,完全是拿他當個自家親戚來看待,倒讓他覺得,此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歐陽康跟關耀祖交好,那是全京城都知龗道的事。要是關家一出事。他就躲得遠遠的。反讓人覺得無情無義。而且歐陽康也沒說錯,如果裴耀卿是個女兒,他確實可以高抬貴手,可他是個男子。那…
高顯猶豫了。
裴行彥此人。他太了解了。實在是個忠厚耿直的好人。別的不說,他這回全家被拿下大獄,家里一共才幾口人?連仆役才十三人。家產更是薄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在京城,估計也能窮得排得上號了。
可這樣的好人,做部下打天下時可以,真的不適合當官。
高顯就因為怕他犯錯,才把他放到國子監,原以為可以保他一生平安,偏他自己又往火坑里跳。
為了皇上的尊嚴,他留不得他。可想想當年的兄弟情誼,他又有些不忍。是以,他在盛怒之下,對裴家判的也是斬監候,而不是斬立決。
或許,這回歐陽康,歪打正著的幫他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皇后,郡主既然求到你這兒,你覺得朕要怎么罰他們才好?”
聽皇上這口氣,王皇后心頭微松,“臣妾一介婦人,哪里懂得此等軍國大事?不過臣妾倒是因此想起前朝一件舊事來。記得前朝武皇帝,有一寵妃趙氏,號稱生來手握成拳,不能舒展。可一到武皇帝跟前,手便舒展了,取出一塊玉鉤,被稱為吉兆,還列進后妃傳里的。臣妾從前對此也是深信不疑的,可等到自己誕下孩兒,卻忍不住在想,那玉釵若是胎里帶來的,從前又是怎么進到肚子里的?就算是一早進到了肚子里,可孩子在肚里從一點精血長起,那玉鉤又是被什么握著,難道不會覺得硌得慌?”
高顯聽得笑了,王皇后接著又道,“后來臣妾又去翻書,見書中有一段,說趙氏容貌殊麗。臣妾又想,若是那趙氏姿色平平,甚至如無鹽嫫母一般,她的境遇又會怎樣?或許臣妾謬誤,這世上之事,并不能全以常理推斷。不過這其中的是是非非,想來只在于信不信而已。”
高顯微微頷首,心里已經有了主意,“既然裴家之子身份存疑,那皇后就著幾個內官去查探一番吧。”
王皇后懂了,“若真是女子,這內闈之事那便該由臣妾料理,不勞皇上費心了。”
這是把責任攬過去了。若她查出有誤,日后罵名便是她的,不關皇上的事了。
高顯點頭,王皇后告退。
派出人后,心中卻是又喜又嘆。
喜的當然是不負嘉善郡主所托,有望刀下留人。嘆的卻是如此一來,關家名聲盡毀,連帶著關耀祖的前途,也全都沒了。
“絕對不行!”
天牢里,裴行彥并沒有受過大刑,可多日來未曾洗漱,已是一身狼狽。但那眼神卻如平常般清亮明凈,望著眼前之人義正辭嚴道,“我們裴家豈有那樣茍且偷生的鼠輩?我勸你也不要異想天開,省得落下一世笑柄。若干年后,追悔莫及!”
關耀祖直挺挺跪在老師跟前,面容悲戚,神色決絕,“是,我是鼠輩,我茍且偷生,我還貪生怕死。先生您在收為我徒前不是早就知龗道了嗎?要不是我爹拜托,您肯定不會收我的吧?”
裴行彥望著他,似是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
于是關耀祖又說了下去,“我不是個好東西,所以若是你們全家都死光了,身為弟子的我就不得不給你們收尸,將來的清明重陽,也還得給你們上墳。我這人,又懶又壞又不思上進,多半是記不得這些麻煩事的。到時要是做不好,肯定要被世人罵。所以我把耀卿弄出龗去,也不是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只是想給自己省點麻煩而已。”
他吸吸鼻子,強自昂著頭道,“先生您大仁大義。不如索性就成全了徒弟,留個人給徒弟收拾這些爛攤子吧…若干年后,若干年后的事誰又曉得?如今能快活時且快活,反正徒弟荒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便是再荒唐些,又能怎樣?”
裴行彥喉頭滾動著,眼中終于泛起閃著水光的真實情緒。
“耀祖,你…你實在不必如此!”
“師兄,師兄我不要你這樣…”裴耀卿滿面淚水的爬上前來,“我家是罪臣。不用你給我們收尸。更不用你上墳…你才訂親,明年春天就要迎娶師嫂了…”
“你滾一邊去,這兒沒你說話的份!”關耀祖怒吼著,眼圈泛紅。轉而給裴行彥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狠狠抹一把臉。站了起來。“反正話我已經放出龗去了,要怎么做你們自己選。實在要死,我也攔不住。誰讓我這輩子遇上你們家。倒霉也只能認了!”
他大步轉身離開,裴行彥忽地在他背后,哽咽著說,“你是個好孩子,我早就知龗道了…收你為徒,不是你爹逼的。”
關耀祖腳步一停,身形巨震,他想回頭,可到底沒有回頭的走了。
裴行彥抬手顫抖的撫上兒子的頭,動了動唇,似是想說什么,可還沒說出口,宮里派的人來了。
帶著一襲女裝,一副首飾,還有一根針。
為首的大太監清咳兩聲,“聽說裴公子原是女兒身,是以皇后特賜衣裳首飾,這耳朵眼,也該扎一扎了。”
“不必。”
裴行彥忽地伸手撫上兒子耳垂,“他小時,原就扎過的。”
那不是怕他養不大,才扎的嗎?裴耀卿淚眼朦朧的看著父親,“爹,孩兒跟您在一起…我不怕死…”
裴行彥目光復雜的含淚笑道,“傻孩子,要是從前…你自然,自然是要跟爹在一起,可是如今…跟著你師兄去吧。”
“爹!”裴耀卿渾身一震,淚如泉涌。
“走!”裴行彥把兒子重重一推,再不看他一眼。
鎮遠侯府的鬧劇,以一場戲劇化的方式落幕了。
皇后從中宮發出懿旨,嚴厲譴責了鎮遠侯夫人教子無方,溺愛縱容,致使生禍。奪了關夫人的誥命不說,還把裴耀卿賜予關耀祖為妻。
并且言明,非關耀祖四十無子,不得納妾。
天威從來不是好挑戰的。
關家要從皇上手上撈人,也必須付出同樣的代價。
鎮遠侯關天驍立即上表,自稱治家不嚴,管教無方,主動上交了兵權,歸家養老。
而此刻,關耀祖還有一件事要做。
長嶺,申家。
歐陽康坐在廳中,他跪在門外。
這里靠山,比京城還要冷。昨兒剛下了一場大雪,深可沒膝。而關耀祖就跪在這冰天雪地里,他甚至沒有穿件厚點的棉襖,只是一身薄薄的單衣,風一吹,甚至就能露出肉來。而他的背上,還背著根大棍。
申伯綸不知要用怎樣的態度,招呼這位負荊請罪的女婿,歐陽康也不多說,只把申家從前給的文定之禮默默放下。
“…娘子識人不清,誤了自家親戚,原是要親自上門來賠罪的,奈何現在有了身孕,只得由我前來。有什么要求還請表哥明言,便是再難,我們也盡力完成。”
“姨父客氣,姨母并沒有誤我!”申敏含著眼淚大聲說著,從內室出來,跪在了申伯綸跟前,“爹,女兒已經許給了關家,豈有輕易反悔之理?那裴家…姐姐是御賜正妻,女兒甘愿為妾。”
“可我不要你!”跪在門外的關耀祖聽到,厲聲嘶吼,“等我四十了,你都多老了?納妾當然是要年輕貌美,誰要那么大年紀的妾室?我求你了,你去好好嫁人,別來禍害我好嗎?”
申敏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她才做了半年的美夢,就這么,碎在一片冰天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