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寒冬,東次間里燃著足足的銀炭,簾子一掀,便有潺潺暖流傾瀉而出。
林若言努力壓下心中升起的煩躁之感,沉著臉步入了內屋。
劉氏正坐在臨窗大炕上和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子說著話。
炕上鋪著厚厚的白羊絨褥子,窗邊擺放著一座煙水山色的紫檀木插屏和一盆亭亭婀娜的水仙花,暖意融融。
劉氏的臉上看上去滿是笑意。
身著月白色繡寶藍忍冬青長褙子的宛姨娘懷抱著年畫似的小男孩并林行言坐在炕右邊的雕花梨木椅上,神色看起來淡淡的,只是眸中藏著譏誚和不屑。
“五姑娘來了!”劉氏身邊侍立的林媽媽一眼便看到了林若言,忙出聲提醒。
劉氏更加歡喜了起來,轉身朝林若言招手,“若姐兒來了?快快,到娘身邊坐下。”
劉氏身邊的男孩子也直起脖子邀功道:“五姐你來啦!剛剛母親抽查我功課,背勸學,我全都背出來了!”
林若言雖然心中郁卒,但也只能強撐著笑容,夸贊道:“昕哥兒真棒!”
劉氏見林若言面色不對,忙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探了探她的額頭,擰眉道:“還沒有好全么?臉色怎生得這般差?”
林若言搖搖頭,勉強笑道:“好全了,娘不要擔心。”
劉氏便將目光落到林昭言身上,雖然掩飾的極好,但林昭言還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眸中的厭惡和輕視。
雖然不甚在乎,但心底還是有著濃濃的困惑,一直以來都未解開的困惑。
劉氏到底是為了什么,要這樣厭惡自己的親生女兒?
“與姐姐無關,她已經道過歉了。”林若言側身擋在林昭言身邊,拉過劉氏的手,撒嬌道:“娘,我是真的沒事,大約就是剛剛恢復,氣色不好。”
劉氏縱然心中疑慮,也不好再問。
“五姑娘不愧是老太太膝下養出來的孫女,教養就是不一般,被人害成那樣還能輕而易舉的原諒對方,這份大度著實讓人佩服。”宛姨娘似笑非笑地開口,又對林行言道:“行兒,以后多學學你五姐。”
誰都聽出了她話里的諷刺。
林若言一噎,正待嗆回去,卻被劉氏拉住了,隨后便聽到她說:“老爺馬上就要回來了,昕哥兒的勸學背的熟捻,只是不知道琦哥兒的三字經背的如何了?”
宛姨娘頓時面色鐵青。
誰都知道林三老爺學業精湛,知識淵博,對孩子的教育更是著重,三房幾個姑娘都請過先生念過書,更枉論是將來要成家立業的男子。
宛姨娘雖然在籠絡男人心上很有一套,但在教養方面卻比劉氏差得不止一點半點。
琦哥兒這幾年被她教得淘氣紈绔,除了在林三爺面前乖巧些,其他時候都是一副目中無人、唯我獨尊的樣子。有時候連先生都敢打,這書念得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
這也是為什么當初劉氏欣然同意將琦哥兒放在宛姨娘身邊養的原因。
一個成天只知道風花雪月的女子,又哪里來的資本教育好孩子?而紈绔無能的庶子,根本不足為懼。
這時候,湘妃隔簾突然一挑,有丫鬟恭敬地立在門口道:“三夫人,侯夫人有請各房夫人和姑娘們去榮升堂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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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侯府是百年的世家大族,在燕太祖時期便有了爵位,一直承襲至今。
相傳建安侯府的祖先林逸是燕太祖身邊最得力的一員大將,他作戰驍勇,治軍嚴明,在隨燕太祖南征北戰中,立下戰功無數。燕史書上記載他是“器量沉宏,人莫測其際,臨陣踔厲歷風發,遇大敵益壯”。
燕洪武六年,他遠征漠北,俘斬敵兵萬余。次年,與大將徐達分道北征,俘獲敵國王孫及后妃公主,繳獲金銀珠寶數千萬兩。班師回朝后,升大都督府左都督,封建安候,世代襲爵。
燕太祖隨后又賜了一座豪宅,正是如今位于八燈巷的建安侯府,相傳曾經是前朝端王的府邸。
建安侯府依山傍水,雕梁畫棟,碧瓦朱甍,既有北方庭宇的巍峨大氣,又有江南樓閣的精致柔美,九曲回轉間各處院落層樓疊榭,極盡奢華。
榮升堂位于侯府的正北面,原先是林老太太和林老爺子的住處,林老爺子去世后,林老太太搬去了侯府西面的榮壽堂,林家嫡長子林琨襲爵,便與侯夫人陸氏一同搬了進來。
榮升堂坐北朝南,正屋前有一處碧波流水的荷花池,池中假山奇花應有盡有,因是白雪飄飛的冬日,假山覆蓋了一層皚皚白雪,池面上也結了一層薄冰,依稀可以看到在池下暢游的紅色錦鯉。
林昭言一行人穿過影壁跨院,繞過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再沿著荷花池畔的抄手游廊走到正房門口,幾個梳雙髻著青襖的小丫鬟已經侍立在門外。
“三夫人萬安,四姑娘、五姑娘、七姑娘萬安。”小丫鬟們依次給她們行了禮,隨后便掀開銀紅氈簾請她們進去。
侯夫人陸氏還沒有到場,四房一家則跟做了安撫使司副使的四爺林耀去了廣州任上,屋子里只有二房和五房在場。
二夫人秦氏和五夫人吳氏正坐在蝙蝠流云紅木帶漆直背交椅上說話,神色看上去頗為凝重。
兩房幾位嫡出庶出的姑娘們則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玉心,你來了?”秦氏看到劉氏出現,忙起身將她迎了過來。
吳氏則站起身恭敬地行禮見安。
林昭言和林若言并幾個姐妹也互相點頭問安。
“玉心,這大嫂從來也不用咱們晨昏定省,今日把咱們都叫過來,可是為了宮里那檔子事?”秦氏柳眉微蹙,顯然有著不安和擔憂。
吳氏也憂心道:“三嫂您見多識廣,您瞧著這次宮里的事兒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劉氏雖不是年紀最長的,卻因為出身延陵豪門,祖上曾是皇上身邊的輔政太傅,又嫁給了嫡出的三爺,侯夫人不在,一向都是她當家做主。
劉氏望著兩個妯娌臉上明顯的不安和擔憂,輕笑著搖搖頭,“宮里的事兒誰又能說得清呢?我也只是個目不識丁的婦道人家,只管教導好兒子女兒,其余的事兒哪管得了那么多。還是等大嫂來了再說吧!”
秦氏和吳氏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眸中看到了不安。
她們兩個是庶出老爺的夫人,在侯府的分量一向比不過嫡出的大房和三房,林老太太對她們面上雖客氣,暗地里卻是從不讓她們知曉半點私密的。
這次宮里出事,林老太太連夜被召進宮里,今日卯正初回來后又立刻召了侯爺談話,表面上看是風平浪靜,誰又知道這私底下的明爭暗斗?
她們可不想到最后被侯府給犧牲了!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的簾子突然一挑,有瑟瑟寒風夾著雪花灌了進來,攪亂了屋內流淌的暖意。
“侯夫人來了!”
循著小丫鬟的通報聲,幾人朝外望去,只見穿一身淡紫暗刻大朵海棠花錦繡褙子,梳著垂云髻,斜插一支鶴嘴綠寶石流銀簪的美婦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正是建安候林琨的夫人陸氏。
她的身后跟著兩個年輕的女子。
年紀稍長些的穿鵝黃色繡桂花枝刻絲銀鼠襖,下著素色起遍地海棠燈籠裙,垂髻低墜,流蘇搖晃,一臉的溫婉恬靜。
她是大房嫡出大少爺林玨的夫人馬氏,出身揚州府馬家,祖父是先帝欽點的杏林圣手,如今雖不在太醫院任職,卻是桃李遍布天下。
原本建安侯府的長房嫡出少爺都是要娶成國公府的嫡出姑娘,已合兩姓之好。但據說林玨在一次賞花宴上,對行了一曲詩令的馬氏一見鐘情,當時十八歲的林玨正是叛逆恣意的年紀,哪里容得了由他人做主自己的婚事,當下不顧父母的反對,竟只身一人前往揚州馬府提親,氣壞了侯夫人的同時也俘獲了馬氏的心。
后來兩人的愛情也是有過一段曲折經歷,不過最終由馬老爺子出馬,搞定了林老太太,最終促成了這門婚事。
侯夫人開始對馬氏相當不滿,馬氏剛嫁入侯府時處處挑刺,爭鋒相對,不過漸漸的,也被馬氏的溫柔和孝心感動,這些年已經會放手讓她幫忙管理庶務了。
林昭言跟馬氏雖然不熟,卻是很佩服她的這份隱忍堅持,若是一般的大家姑娘,遇事只會哭哭啼啼,毫無主見,哪里會有如今的地位。
不過因著馬氏的突然插入,建安侯府跟成國公府的聯姻被暫時擱置。
林昭言聽說,林老太太似是有意在大房的三姑娘和林若言之間選一個嫁去成國公府。
這么想著,便將目光掃向陸氏身后那個年紀稍小的女子身上,正是三姑娘林瑾明。
她穿一件雙蝶戲花淡粉色云錦小襖,下著月白色繡纏枝薔薇驚濤裙,螓首蛾眉,顧盼生輝,梳得高高的朝云髻上插著粉色碎花琉璃帶細小碎鉆流蘇釵,嫻靜中又不失嬌俏。
“你們都來了?”陸氏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隨后由馬氏和劉嬤嬤攙扶著坐到了正首的黑色金絲楠木的雕花太師椅上。
剛剛還竊竊私語的姑娘們也立時回到自家母親身邊,乖乖站好,凝神聽訓。
“宮里出的事兒你們應該也都知道了。”侯夫人清了清嗓子,淡淡開口。
秦氏和吳氏連忙屏氣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朝陸氏看過去,生怕漏聽了什么。
劉氏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手里端著青花繞枝白瓷茶盅,漫不經心地聽著。
“母親昨夜進宮,回來的時候召了侯爺訓話,說是太子帶著六公主登高望煙火才不小心從高樓上摔下來,釀成慘劇。我跟侯爺雖然悲痛發生這樣的事情,也同情靜妃娘娘的遭遇,但還是要在此提醒你們,雪天路滑,你們要處處留意小心,一個不慎,便會是太子和六公主的下場,明白嗎?”
幾個姑娘們聽得心驚肉跳的,她們只知道太子和六公主薨了,不曾想竟死得這樣慘。高樓上摔下來啊…
幾個夫人卻擰起了眉心,明顯聽出了陸氏的畫外音。
“太子薨了,全國上下都要守孝,咱們侯府好歹也是皇親國戚,更是要注意言行舉止,兩天后便是太子和六公主出殯,那天要穿鎬色的衣物,下午的時候便會有人上門量身制衣。”陸氏緩緩說著,眼波流轉,落到秦氏身上,“二弟妹,你們家娉兒的婚事便要擱置一年了。”
二房的嫡二姑娘林娉止年芳十八,當年及笄的時候是因為挑三揀四,高不成低不就拖大了年紀,去年好不容易攀上了一門合意的婚事,日子都定好了,就等著過門,誰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事兒。
秦氏雖心中郁卒,但是國喪一年不得嫁娶,她又有什么辦法呢!
“無妨,這聘禮都下了,也不怕他們跑了。”秦氏故意開玩笑地說道。
陸氏笑了笑,“這就好。”
陸氏又說了幾句告誡的話,便對著幾位姑娘們道:“你們姐妹幾個去花廳說說話吧,我還有些事兒要跟你們的母親聊。”
姑娘們紛紛答“是”,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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