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幾凈的文華殿正殿東暖閣,朱慈烺獨自一人站在窗前,看著窗臺上梅瓶里插著的幾支臘梅。
這是張岱送來的作品,據說在文士名流眼中不遜于董其昌的字畫,不過送到這里卻真真明珠暗投。
朱慈烺絲毫不能理解其中的美學原理,也不能從中獲取精神上的愉悅。
“殿下,慧遠伯廖真恭候多時了。”陸素瑤進來通報過一次,但皇太子什么都沒說,也沒繼續工作,只是站著賞梅,迫不得已只好再進來通報一次。她現在越發像個合格的秘書,非但受老板朱慈烺的鞭策而努力工作,也會反過來監督老板不要偷懶。
只此一點,就讓朱慈烺覺得自己多年的培養果然沒有浪費。
“讓他進來。”朱慈烺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到了桌案之后。
他一直在考慮如何處理廖真私造蒸汽機的事。事實上蒸汽機項目只是對外國人保密,內部并沒有下達過嚴苛的保密條例。在朱慈烺看來,這東西固然屬于跨時代的產物,但也不需要享受原子彈的待遇。
在保密問題之外,更重要的是從研究到產出的政策制定。
在朱慈烺前世,歐美普遍做法是誰投入誰獲利。在目前的歐洲也已經形成了這種風氣。王室、貴族、富商資助探險家、科學家,然后獲得紅利。
華夏的投資則主要集中在政治領域,對于技術投資少之又少,而一旦出現技術創新,則會被強勢者占有——顯然是不適合技術發展的。
如果再從前世尋找經驗,面對巨額的國家投資,其成果當然是歸屬于國家。國家有自己的企業。可以將這些技術成果轉化為利潤點,最后反饋給國家。自己其實走的就是這條路,因為這樣最適合進行重點項目攻堅。
現在廖真的行為等于是“竊取”了國家資源,但換個角度來看,這又代表了一種民間力量對技術成果的分享。如果一直將技術成果捏在手里,不讓它擴散出去。那么這種技術被改進的機會也就大大降低了。
如今蒸汽機雖然不能用于交通工具,但已經展現出了其優越性,比如礦場、冶金、冶煉等領域。要靠國家一一普及、改進,消耗的資源甚至可能大于收益,而且勢必會有遺漏。如果能充分動用民間力量,則能找出更多的問題,進行更全面的改進,帶動整個社會的發展。
當廖興的腳步聲從門外停頓時,朱慈烺已經做好了決定。
“臣廖真。拜見皇太子殿下。”廖真已經不是第一次面見皇太子了,但心情始終十分激動。
“坐。”朱慈烺沒有起身,遙遙一指座椅,道:“聽說你辦了公司,專門修路?”
廖真有些局促,道:“回殿下,正是。”
“股本金多少?”朱慈烺問道。
“呃…這個,微臣不記得了。”
“如今簽了哪些合同?”朱慈烺又問道。
“這個…微臣沒怎么過問。”廖真沒想到皇太子是來討論公司問題的。還以為是要聊聊微積分和解析幾何呢。他輕輕捏了捏袖中的題目和解法,是關于笛卡爾設立空間坐標軸的一些例題和公式。
朱慈烺早猜到廖真會一問三不知。道:“你把公司的事交給族人吧,連頭銜都不要擔任,否則此例一開,教授、博士就都不是清貴了。”
科學研究其實是很枯燥的,一個實驗要做千百回,探索各種影響因素。如果沒有內心的堅定和純潔性。根本無從抵御物質世界的誘惑。許多有天賦的科學家都因此下海經商,成功與否姑且不論,本質上是對人類文明的浪費。
朱慈烺不希望自己剛剛開了一個頭,立馬就有人將科學拉入世俗。如果說現在科技水平已經與歐洲形成了顯著代差,那么他還能夠容忍這樣的浪費。但事實上現在大明和歐洲呈現出“犬牙交錯”的態勢,而且大明還隱隱落在下風,這樣的關口可不能有絲毫松懈。
廖真原本就不喜歡管那些俗事,得了皇太子殿下的令旨,如蒙大赦,對家族也有交代了。
“臣回頭就與祖父說清楚。”廖真輕松道。
朱慈烺露出一個微笑,道:“那就好。你該知道,你現在做的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再往大里說,我華夏興衰都在你等教授的手里。錢財算得什么?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
廖真嘿然一笑,道:“殿下給的獎金恐怕臣一輩子都用不完。”
這倒是實話。
五千兩銀子在大明也算是小富翁了,而教授的衣食住行全都是大學供給,博士有年金用于改善生活和研究條件,由禮部支付。對于廖真這樣不愿與外界過多往來的學者而言,真的是找不到用錢的地方。
“自己用不完多養點學生不就行了?”朱慈烺笑道:“你的功業勢必要有人傳承下去的。我已經與葵心公討論過了,數學是諸科基礎,日后有好底子都得先供著你們數學院。不過你也得拿些干貨出來,現在咱們的炮術還有很大的改進余地。”
朱慈烺不知道后世的炮術是怎樣的,但他聽說過“射擊諸元”,顧名思義應該是由多個射擊要素進行計算得出射擊角度。而且他從來沒聽說過解放軍的大炮在出廠前得一門門試射,然后才能制作炮表。
“臣近日來正有些心得。”廖真終于徹底輕松了,從袖中取出自己準備的材料。
一進入數學天地,他就成為了國王。
“泰西儒者笛卡爾已經對此有了不少成就。”廖真展開稿紙,解釋了三維坐標系,拋物線運動和自己總結出來函數方程式。
朱慈烺努力聽了半天,終于將大明的數學符號體系與自己殘留的前世記憶對應起來,以“假想”為題補充了幾個公式和定理——因為他不確定自己記得是否正確全面,只有靠廖真去證明了。
廖真對這些新鮮的公式頗為詫異,腦中推衍,便知道多半是對的。他驚嘆道:“臣研讀笛卡爾三日,方有些許淺見,殿下一目之下竟然有如此妙想,真神人也!”
三天…朱慈烺有些抽搐,他的數學成績從來都只能在平均線上晃蕩。
“你才是真正的神人。”朱慈烺由衷有些羞愧。
廖真更為羞愧地不敢接受。
“下一步研究方向確定了么?”朱慈烺問道。
“臣想研究一下曲率。”廖真自顧自解釋道:“照李之藻所言:天地萬物無有離于數者。以往秦、劉、祖、程諸子之數,所算皆是靜物。如今可以算計運動,我愿已足。又先賢所算的都是直平的線、面,則我當鉆研凹凸不平之物。凹凸為曲,程度為率,是為曲率。”
朱慈烺點了點頭,覺得這個的確有必要研究一下,在工業上的影響也很大。
廖真渾然沒有想到工業,只是借著機會,將自己對曲率的一些設想和求證思路說了出來,希望“神人”能夠指點一二。可惜朱慈烺完全沒有“曲率”的記憶,肯定不是文科生需要學習的部分,所以只能勉勵道:“君勉力為之!”
會見結束。
再聽下去,朱慈烺就會有種自己是文盲的錯覺了。
其實現在朱慈烺已經不止一次有這種錯覺了。有時候翻字典,發現自己對大明拼音十分生疏;看物理和化學論文,發現各種新單位、新符號根本無從理解,必須要看圖說話——尤其是化學,因為整合了大量煉丹道士的經文,有些道教符箓圖形直接就成了化學符號。
如今數學也已經超過了他的水平線,恐怕以后輔導兒子做功課都會成問題。
唔,對,可以請家教,不用親自檢查作業的。
朱慈烺搖了搖鈴,喚陸素瑤進來,道:“跟王葵心說一聲,蒸汽機的事可以對外公布了,任何人都可以自制蒸汽機并使用。”
陸素瑤點頭稱是,又跟進一步道:“殿下,關鍵數據也可以一并公布么?”
朱慈烺有些猶豫,終于道:“可以,一并公布。”
光有數據沒有工藝也不行,而且為了擔心如今還十分遲鈍的歐洲文明而放慢自身進步速度,可是十分不明智的。
即便國內的耶穌會傳教士將這些資料以最快的速度送回歐洲,西方科學家進行消化,尋找投資人,也都是不短的時間。而有著人力財力優勢的大明,肯定能夠走得更快。而且隨著義務教育的堅持推廣,大明的文盲率將越來越低,從中產生的科研人員也將越來越多。
人多力量大,在科學領域一樣如此。
像愛迪生尋找燈絲材料,經歷了千次失敗,如果他有一個上萬人的豪華團隊,那就根本不算什么。
負責思考、設想的天才和負責干活的人,誠如那個著名的公式,一樣需要一比九十九的調兌。
“殿下,不收取專利費用么?”陸素瑤本以為這會是一個新的財政征收點,因為大明的《專利法》已經在進行最后一次的審稿了。
“不,白送。”朱慈烺淡定道:“這算是國家福利,每個大明子裔都可以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