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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二 牒書走報州與縣(5)

  “真的沒有造假?”

  錢謙益放下手中的毛筆,小心翼翼地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鏡。他以前也有過一副,是張溥從泰西人手中高價購得的,不過與這副山東出產的老花鏡相比,泰西貨簡直就是廢品。

  “老爺,報社訪員幾乎全都派出去逐項核查,他們每人又要請人幫忙,這回花了不下一千兩銀子,但查來的數目卻幾乎一致,縱有出入恐怕也是誤差居多。”柳如是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失落。

  從大義上來看,柳如是的確希望大明能夠收來五千多萬兩的國稅;從人情而論,柳如是也樂于看到這筆國稅用在教育子弟、扶危濟困上面。然而這次《皇明通報》發出的崇禎二十一年國庫收支明細,實在讓人有些不可思議。

  這并非是她和錢謙益一家的疑惑,也是江南士林中許多人的疑惑。朱慈烺不將消息放出來,他們只能猜測,但是現在他們卻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去了解核實。非但錢謙益在做這種事,其他人也在做這種事。

  “真正差額較大的主要還是南直兩省的商業稅、江南的煙草稅和浙江的茶稅。”柳如是道:“照咱們查訪計算出來的數字,遠不止三百四十萬兩。”

  “是《通報》瞞報了?”錢謙益首先從惡處揣度競爭對手。

  因為距離的緣故,《皇明通報》在江南一帶的銷量并不高。誰都不想花錢去看很可能已經從本地報紙上看過的消息。不過獨家披露朝廷動向卻是《皇明通報》的優勢,任何一個有志于仕途,熱衷于國家時政的人,都必須訂閱這份幾乎等于邸報的報紙。

  柳如是道:“咱們查訪下來的數字應該是在六百萬上下,差額不過二百六十萬兩。朝廷連大頭都報出來了,何必瞞這二百六十萬?恐怕多半都是有人逃稅漏稅了。”

  錢謙益嘿然道:“貪鄙的劣性哪朝都少不了。當年太祖嚴茶禁。殺了一個駙馬,不知道今上要殺多少。”

  國朝初立時,安慶公主的駙馬歐陽倫走私茶葉被檢舉,被朱元璋賜死。安慶公主可是馬皇后所出的嫡女,馬皇后也只有兩個嫡親女兒,深受寵愛。即便如此。其駙馬仍舊不免一死,可見國初司法之嚴。

  “今上或許仁厚,皇太子卻是個眼里不肯揉沙子的。”柳如是道:“老爺,這事該如何是好?”

  錢謙益靠在椅背上,枕起頭,道:“放出去。”

  “放出去?”

  “對,把咱們查來的數目放出去,看看朝廷如何處置。”錢謙益道。

  柳如是覺得這種事差不離就是了,更多的關注點應該是看國庫支出方面有什么問題。不過支出項目比較難查。軍費肯定是查不到的,而教育方面則需要海量的人手進行全國調查,這是錢家財力所無法支撐的。

  至于官員的收入倒是方便,因為新法要求官員從崇禎二十二年起申報財產收入,所以明年就能查到各地官員的薪俸了。

  崇禎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的《江南士林報》上刊登了稅收不實的報導。這篇報導在第一時間被浙江方面用飛鴿傳書送往北京。因為飛鴿系統并不是正規的傳遞途徑,所以也沒人花力氣去培育長途飛行的信鴿。這篇報導在中轉了四五次之后,終于到了《皇明通報》總部,倒是比舟車都要快許多。

  《皇明通報》轉載了這篇報導。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戶部自然顏面無光,國稅總署司令吳彤香被姚桃叫去了職房。關起門單獨談話足足一個時辰。誰都不知道兩個女官在里面說些什么,只知道吳彤香出來的時候兩只眼睛比桃子還紅還腫。

  吳彤香回到署衙,如法炮制,將江南三省的清吏司主事喚去,字字句句都是咬著牙說的,訓得幾個老賬房頭都抬不起來。

  “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吳彤香總結道:“你們召集人手。留幾個在北京值守,其他人全都跟我去江南。我們兵分三路,安徽、江蘇、浙江,哪里有問題就查哪里。地方稅司行署若是不能稱職的,當即革除。由總署屬員擔任。這事肯定直達天聽了,都察院那伙人肯定不會放過這么大的案子。下半輩子是安生在家養老,還是去遼東煎冰熬雪,就看這回了!”

  聽到都察院,眾人駭然。

  誰不知道那就是一伙嗅到腥氣蜂擁而上的瘋狗?

  京中有好事之徒還在都察院大門前畫過一幅畫,畫里有一官員獨坐,胸前的補服卻是一直豺狗,旁邊寫了血淋漓的五個大字:都察院狗官。

  當然,這好事之徒已經不在北京了。他在茶館喝茶的時候被警察帶走,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都察院其實并沒有他們想象得那么無所不能。而且這個案子雖然影響極大,說到底卻是下面稅吏的問題,如果貿然去察,消耗的人力物力極大,還有可能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最妥當的辦法其實是讓國稅總署自查,有了目標之后再動手比較好。

  都察院在崇禎二十二年的工作計劃里,重點仍舊是放在司法一線,發起對法官調查。現在各地刑事案件由都察院提起公訴,法官是否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御史們有最直觀的感覺。

  安徽、江蘇、浙江三省都是江南士林控制的地區,尤其是安徽江蘇,基本都是南京官員擔任地方職位。他們知道自己是后媽養的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此番稅務上又出了大問題,生怕給皇太子大清洗的口實,派了警察、巡檢司和監察御史全程國稅總署的調查組。

  這回他們可是真的沒來得及拿下面孝敬,若是被牽連進去,實在比竇娥還冤呢!

  朱慈烺在這個問題上至始自終沒有說話。他越是沉默,下面的人也就越是提心吊膽。吳彤香坐鎮江寧府,只要有所查獲就發在當地報紙上,指望上傳天聽。而皇太子卻仍舊不發一言,任由官員自己處理。

  別人以為這是帝王心術,對于朱慈烺而言卻是個檢驗行政、司法體系能否自行運轉的機會。即便是他這樣的工作狂,面對如此龐大的帝國,也不可能有時間精力親自處理每一樁具體事務。

  尤其是隨著嫡子朱和圭逐漸長大,已經到了牙牙學語的時候,朱慈烺的精力更是得分到他頭上許多,在很多非正式的朝禮活動中,朱慈烺都帶著這個步履蹣跚,時不時要啃大拇指的兒子出席。

  崇禎二十二年四月,宋弘業完成了遼東情報系統的交接工作,徹底結束了自己的臥底生涯,回到京師。數月沒有剃頭,他頭上已經長出了一層三寸長短的短發,鬢腳也不再是光禿禿的青皮,戴了官帽之后倒也不為人所知。

  朱慈烺就是抱著朱和圭在文華殿的偏殿接見了宋弘業。

  “振華,得聞你全身而退,我總算放下了心中的石頭。”朱慈烺笑瞇瞇地以表字稱呼宋弘業:“我軍能夠合理分配兵力,適時打擊東虜,你功不可沒。若是沒有你,恐怕收復神京都還需要個三五年。”

  “托殿下洪福。”宋弘業躬身道。

  “都回來了,就不用那些虛套了。”朱慈烺笑道:“我沒有忘,當初許你錦衣衛都指揮使一職,只是如今徐惇做得似乎也不錯。而且你也知道,蒙古那邊的布線都在他手里,貿然換人有些不妥。”

  “殿下,卑職不敢貪功,不過這些年來夙夜不安,實在是硬著頭皮才熬下來的。”宋弘業由衷對秘密戰失去了興趣。如果真的讓他動輒易容,出入敵境,他還不如留在京師當個小警察呢。

  “卑職惟愿回五城兵馬司供職,職家數代立身于此,也于此道略有所知。”宋弘業道。

  “現在已經沒有五城兵馬司了。”朱慈烺笑道:“從京師到州縣,都改了警察系統維持日常治安,歸于刑部統領。你若是想做實務,可以去順天府警察局。若是想坐堂,可以去刑部擔任個侍郎。”

  “謝殿下,臣請刑部。”宋弘業并非真的愿意將生命獻給大明的治安工作,顯然刑部侍郎的頭銜更來得氣派啊!

  “你現在還可以做一件事。”朱慈烺道:“把自己臥底的故事寫下來,等東虜徹底覆滅之后,情報解禁,你這故事就可以刊行出版了,說不定還能大賣。”

  “是,殿下。”宋弘業應道。

  “到時候簽上名字送我一套。”朱慈烺按著兒子圓溜溜的腦袋,將他正在吐口水的胖臉推開,因問道:“你這幾年可娶了妻妾?”

  宋弘業道:“卑職早年喪偶,至今沒有續弦。”在遇到皇太子之前是娶不到合適的,遇到皇太子之后又不合適娶妻納妾。如今沒有子嗣已經成了宋弘業的頭等大事,正好在京中好生尋摸一個。

  “這樣,封賞的事等錦衣衛議來再說,你且莫急。”朱慈烺道:“我私人送你一個侍妾,也好有個照顧,等會出宮的時候一并帶走。”

  宋弘業忍不住一樂:“多謝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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