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出一門,法出一元。”
馮元輝參見皇太子之后,圍繞著如何貫徹司法,展開了自己的演講。此人一向在州縣官面前侃侃而談,頗有口才,見到皇太子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可畏懼的,說得天花亂墜。
朱慈烺卻已經憑著前后兩世的閱歷將他打上了“夸夸其談”的標簽,對他所鼓吹的大話并不動心,唯一讓他沒有打斷此人的原因是這人“豁得出去”。
馮元輝見李明睿的事,李明睿已經告知了朱慈烺,也說了對馮元輝的評價,認為此人就是個投機的訟棍小人。同時李明睿也對馮元輝竟然擅自以部寺名義送上奏疏表示憤慨,要求朱慈烺對此進行嚴懲。
朱慈烺卻覺得這種人做出這種事,乃是性格所致。
馮元輝上車之后,大隊前行,一路往京外馳去,馮元輝卻沒有絲毫異色,并不擔心自己如何回去,或是沒帶盤纏之類。這也讓朱慈烺覺得此人能舍能拼,倒是有做大事的潛質。
等馮元輝做完開場白,朱慈烺故作嚴厲,喝問道:“你說宗族有礙于民生,何其武斷!可是故作驚世駭人之語以求上進!”
“殿下,臣豈敢!”馮元輝當即拜道:“臣在任丘出任裁判,有十數起族中告宗人揮霍家產之案,也有許多父母告兒子不孝之案。這些案子自古就有不足為奇,然而臣久在鄉間,卻從未見過一地一時能有如此之多的‘癡愚不孝’之人。是任丘風氣不佳?教化不行?臣因此深加查訪,卻發現揮霍家產案中,多的卻是變賣田土為本金,置辦車馬,以此來運送貨物、糧草,謀生求利。”
這是運輸業的萌芽么?
朱慈烺邊聽邊想,同時也判斷出馮元輝所言并非捏造。
南北隔絕三年,一旦國內平定。商業物流就會如同血液一樣亟不可待地沖過去。又因為運河不通,大量貨運只能走陸路,陸路運輸就是拼的人多車馬多。
“尤其是官府運糧、兵器、各種皮革、礦產、食鹽,這些都需要招募大量民役。殿下有古圣王之仁心。所給報酬十倍于地利,民眾自然趨之若鶩。”馮元輝繼續道:“許多農夫見辛苦一年所得,不如趕車三月之酬,自然趨利而避勞。”
不同于后世開車還要執照,在如今會干農活的才是高技術人才,驅車趕馬就是小孩子都能學會。
朱慈烺知道自己練兵的那一套關鍵在控制后勤。
后勤最關鍵就是“有人”。
原本勞工營可以承擔運輸任務,但隨著占領區擴大,更多的礦廠被收歸國有進行開發,苦役營和勞工營的人手都呈現出緊缺的態勢,后勤部和工部只能大量征募民工。
從越南、湖廣輸送過來的大量糧食。也導致糧食價格受到抑制,農民雖然得了免稅的實惠,要想發家致富卻的確不如為朝廷做運輸。
“這是臣在任丘為裁判時的情形,待臣升任河間府推事之后,發現任丘之事并非孤證。非但整個河間。就是附近府縣,也多有此種情形。為此布政使司衙門還發過公函,請我法司在裁判決獄時酌情體諒州府民政之艱,并以大局為重。”
朱慈烺點了點頭。
“這種有田地變賣的,宗族之人視作敗家。至于原本就無產的人,要想遠行經商、承擔貨運、哪怕參軍入伍,都遭族人反對。看似是父母告子弟不孝。其實多半都是族親在后面推動。”
“原因就是族里需要青壯種地?”朱慈烺道:“若是推廣河南的‘代耕’之具,改進農具提高效率,這些人能否就放出來做工?”
“恐怕也不能。”這問題超出了馮元輝的準備,好在他頗有臨機應變之能,腦子轉得飛快:“宗族長者不愿子弟離開鄉土,還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
“哦?”
馮元輝見果然勾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心中大喜,緩緩道:“臣曾以私情與某些族老幾經盤桓,才知他們心中所思所想,敢辱尊聽。”
朱慈烺點了點頭:這人還知道做社會調查,工作方法上倒是不錯。可以立個典型推廣一下。
“其一,宗人在外走方,或有被雞鳴狗盜之徒勾引,做出有辱門風之事。一旦官府前來拿人查問,全族蒙羞。故而鄉親們要臉面,不愿讓子弟出去。”馮元輝道。
面子…卻是是自己思慮不周。朱慈烺心中暗道。
“其二,宗人在外賺了銀子,置辦奢靡之物,帶回家中則全家光鮮,卻引得鄉人攀比奢華,壞了淳樸之風。”
這卻是恨人有笑人無的劣習了。
“其三,或有宗親在外受人凌辱,回來訴告族中。若是視而不見,則親親之義蕩然無存,人心渙散;若是興起私斗,一則犯了官家法度,再者又是徒生事端。與己無關的宗人又難免會生出:若是安穩種地不就沒事了?諸如此般心思。”
“其四,外出務工有種種厚利,誰還肯安心種地?這事關切生計之本,不能不察。”
“其五,有些村落青壯人丁幾乎結伴而出,以至于田地荒蕪,祭田頹廢,祖宗不得祭祀,為外人笑。族中老者自然痛心疾首,多加阻攔。”
祭祀用的谷物、犧牲都得本族人親自耕耘飼養,否則就失去了誠意,違背了祖宗躬耕自養的教誨。不僅民間,就是歷代皇室也都有這樣一塊田地,一者讓子弟知道耕稼之苦,二者也要用來祭祀祖宗——只是皇帝日理萬機,每年耕三鋤就夠了,剩下的活都交給了宦官。
“有數據么?”朱慈烺問道。
“數據?”馮元輝一愣。
朱慈烺大致講解了一下數據的概念,讓他回去點算這種的案件占了全縣案件中的比例。
“照你看,朝廷該如何應對?”朱慈烺問道。
馮元輝早就打好了腹稿,道:“殿下,如今朝廷不缺糧食,糧價穩定,何必那么多人一窩蜂地種地?讓他們出來做工,保證貨流通暢,讓商人賺更多的錢,朝廷收更多的稅,再拿這些稅的一部分就足以抵償他們務農的收入了。如此才是生生不息之道啊。”
“都不種地,糧食也是不夠的。”
“殿下,臣聽聞海外安南、占城皆能一年三收,此乃天賜務農之鄉。北方一年只能收一季不說,產量還不高。莫若由南方種地,供北方之糧,北人則可出來經商貿易、參軍衛國,兩廂得益。”
這思路倒是與南方之糧稅養北方之兵馬如出一轍。朱慈烺不置可否,意外發現在大明若是推行海外殖民,或許不會有太大的阻礙。像馮元輝這樣的“小民”都覺得用藩國的土地養大明的人口理所當然,那些士大夫作為得利集團更不會反對了。
“故而朝廷應當立法保護這些要脫離宗族約束的宗人。”馮元輝道:“讓他們能夠安心做工,又可不壞天倫。”
朱慈烺又問:“如何保護?”
“宗人對宗族所畏懼者,無非兩樣。”馮元輝道:“宗籍;人言。”
這與朱慈烺從前世所得到的資訊有些不符。他微微皺眉,仍舊聽馮元輝說下去。
“所謂宗籍,便是個身份。宗親大會可以在祠堂里勾除宗人的身份,從族譜上將名字涂墨。凡是被涂墨之人,便不再是本宗親屬,非但遭宗人排斥、欺凌,更不能進祠堂祭拜先祖。其本人死后,神主牌位也進不了祠堂,受不得煙火,只能做個孤魂野鬼。”
朱慈烺點了點頭,這是信仰方面的精神鉗制,眼下屬于無解。
“至于人言,便是怕背后為人議論指摘。雖然不如開除宗籍那般駭人,但冷言冷語傷人命,能夠不畏人言的終究還是少數。”馮元輝道。
流言足以殺人,古今如此。
“于前者,朝廷當訂立《宗法》,明確羅列可以剔除宗籍的條件,不叫外出、失產為除籍之由,使宗人無后顧之憂,即便數十年后年老還鄉,仍舊不失宗籍。至于人言,只有潛移默化,移風易俗了。”馮元輝應對道。
“繞了一圈又回來了,我怕的就是朝廷立出惡法,又怕民間抵觸,乃至于釀成民變。”朱慈烺皺眉道。
“殿下,立法之權在圣上,議法之權卻大可放一放。”馮元輝道:“讓各縣大宗族自己出來,約定鄉規,形成法條,僅用于本地,則惡法可予以避免。又因為是他們自己議出來,官府只是引導確認,事后他們想要反悔總得掂量一番吧。”
朱慈烺聽了之后眉頭皺得更緊了。
作為一個重生者,朱慈烺當然知道有“地方法規”這種事物。或許在后世的紅朝各地立法差異不大,但換成聯邦制國家十分明顯,同一個行為在某省合法,換到鄰省就不合法了。
自從周公制定《禮》,華夏進入宗法社會,在國家層面有了統一的價值觀和執行標準。然而具體到下面各諸侯國、各郡縣,乃至各家族,風俗習慣都有不同。
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絕非夸大其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