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丘縣的打油詩很快就通過驛丞之口,在一個不小的范圍內傳開,乃成一則新出爐的官場笑話。然而此官場非彼官場,同樣是官場中人的倪元璐卻絲毫不曾得聞,真可謂井水不犯河水。
倪元璐其實沒有占公家便宜的意思,只是高潔得脫離塵世…換言之,有些生活不能自理。
當驛丞跑來跟他討要食宿費用的時候,倪元璐先是意外,問清楚規矩之后很大方地給一錠五兩的小元寶,這讓驛丞喜出望外,在接下去的日子里當他祖宗一樣供著。
作為一國財政主官,倪元璐經手的錢糧沒有低于“萬”這個單位的,但他卻真不知道銀子在民間的購買力。驛館一天食宿不過五分銀子,五兩足以住上三個月了。
倪元璐當然不可能在這里住三個月,所以多出來的都算是驛館拿的打賞。朱慈烺雖然對廉潔看得很重,貪腐也是歷代都難以容忍的陋規,但是打賞卻不在此例。
面對一個打賞巨資的豪客,也難怪驛丞即便被人招之則來揮之則去也甘之如飴了。
“這是近日來的第六批人馬了吧?”倪元璐住了兩天,就已經碰到了六批馬兵北上,不由心中奇怪。他知道遼東還有一些“局部”的虜兵在抵抗王師,想他們連天保、北京都守不住,被剿滅也只無非時日長短罷了。
那么這支人馬是調去哪里的?
“那都是騎兵營的人馬。”驛丞迎來送往,見識廣博,見倪元璐發問,著力賣弄道:“他們正兵的鐵甲都是前胸后背兩塊鋼板,次一等便只有胸前有甲,身后用帶子系了。這兩日北上的便是如此。”
“是哪里又要打仗了么?”倪元璐憂慮道。
“怕不會吧。”驛丞道:“騎兵營都是同進同出。哪有這般分散調派的?大約是尋常調動布防。好叫老爺得知,一旦有戰事,就是卑職這小小驛站,也是要動起來的。”
“你這驛站怎么動?”倪元璐更為吃驚道。
那驛丞一笑,道:“若有大戰,軍中有人調、買糧食。然后囤積在沿途村寨、糧倉、寨堡、驛站。這些地方成了就食點,附近人都要幫忙準備。大軍行進時可說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不像以前都要在沿途州縣就食。州縣供應不足,難免那些士卒就要擾民。”
“這般便不擾民么?”
“小的在此處任職近二十年,也只有皇太子練出來的兵是真不擾民。”驛丞嘆道:“人說皇太子是太微星君下凡,玉帝派了十萬天兵天將來助他。如此看來卻是不假。”
倪元璐想起朱慈烺,心中又是懷念又是憂慮,轉而又覺得自己如此一走了之有些不盡人臣之義,但要留在朝中難免要違心做事。這是何其兩難啊!
驛丞見這位老爺又習慣性沉思,打了個躬,慢手慢腳退了出去。他對騎兵營的說法倒是不錯,但也不全對冇。
雖然沒有大的戰事發生,但這些騎兵的確是去執行軍事任務的。
騎兵營一如其他營頭分了戰兵、輔兵、民夫之類。較為獨特的是,戰兵之中還分了正兵和列兵。前者在文書中常以“騎士”為別名,后者只說“騎兵”甚至說是“馬兵”。這其中區別不在馬術和勇悍,而在于對紀律的執行。
在密集陣沖鋒被定位基本騎兵戰術之后。明軍的騎士在馬術上比蒙古人和女真人都要差許多,但戰斗力卻強了數倍。其中奧秘就在于紀律。所以即便有三千精于馬術的蒙古韃子。但對于騎兵營而言用處卻有限得很,除了在馴馬、醫馬上有些獨到手法,其他卻大多用不上。
崇禎十九年五月初五,正端午。
周遇吉率領八百騎士在兩日間趕到了塞外山城張家口。
此地最初只是周長四里的軍堡,萬歷年間與蒙古開市,張家口方才真正興旺起來。最終造就了早期的西口商幫。其中有八家大商人成了其中代表,也就是被清廷封為皇商的八大家。
若說所有晉商都是通敵賣國的白眼狼,這話有些過了。然而要說忠于大明,沒有往口外販賣過任何違禁物,那就誰都摘不干凈。而且簡單想想。無論是口外的蒙古還是關內的山西,都不是商品制造地,那么巨額的交易量是怎么產生的呢?
其實就是從蒙韃、東虜手里低價收購掠奪品,高價販賣糧食和鐵器,使得韃虜能夠再次入寇掠奪,再低價賣給晉商。
晉商將這些近乎無本的商品販賣到內地,甚至江淮一帶,由此謀取了巨大利潤。
黃臺吉時代每次從蒙古入寇都不會侵擾張家口,除了贓物可以脫手,消息來源也很重要。為了讓韃虜更有效率地掠奪,張家口的八大商人都會盡自己的努力調查清楚各地守軍的兵力和將領,通報給韃虜。
如果說低買高賣是商人的本性,那么主動出賣情報的行為無疑就是嚴重的叛國罪了。而且按照后世刑法,這種事前通謀事后銷贓的行為,一樣是犯罪共犯。
清軍入關之后,清廷非但封了八大家為皇商,還賜下張家口五百畝土地,讓他們在此聚族而居。按照時人習俗,既然舉家遷到張家口,勢必要將主要財產一并帶來。而對于這些轉手貿易商而言,最重要的財產就是真金白銀。
朱慈烺前世曾去張家口旅游,參觀過晉商留下的銀窖,那是真正把地下挖空放銀子的地方。成堆的白銀不進入流通環節,而是被深埋地下,聽著很帶感,一旦坐在朱慈烺的位子上看就很郁悶了。
華夏從來不是產銀國。在萬歷之前,市井流通的主要是制錢,更早些還有寶鈔。直到西班牙從南美運回了大量的白銀,以及日本白銀提煉水準的提高,大明才有了足夠的白銀作為流通貨幣。
而這些全世界送來的白銀,最終被埋在地下,不見天日,對經濟造成的副作用得有多大!
當時的朱慈烺是想不到這些的,他那時候浸淫在成功的樂趣中,以世俗成功者的心態欣賞塞外美景,品嘗別樣美味,對于白銀也只在腦中換算了一下等于多少人民幣,全然沒有想過這對于一個王朝、一個文明的意義。
現在卻是不的不想。
“將軍,探馬在路上抓了個韃虜間隙!”探馬沖到周遇吉面前稟報道。
“既然是奸細,可盤問過了?”周遇吉大馬金刀坐在馬上,并不意外。
探馬還沒說話,十步開外的“奸細”大聲叫道:“將軍!我們不是韃虜奸細!我們是大明的順民啊!”
“順民?順民在夜中趕路?夜中趕路,非奸即盜!”周遇吉縱馬上前,冷聲道。
他身后跟著親衛,不過有一騎只落后他半個馬身也是將軍打扮,接口笑道:“還有行賄也得夜行。”
“對對對!將軍所言極是,我們是行賄的!”那人高聲叫道。
剛才說話那將軍又道:“可是給我們蕭將軍行賄么?”
“正是正是!”那人忙不迭道:“正是給蕭大將軍送犒勞來的。”
周遇吉哈哈大笑,馬鞭指著那人道:“你連我姓什么都不知道,還敢說行賄!”
周圍親衛、騎兵、探馬也紛紛哄笑起來。
那人嚇得跪倒在地,心道這番不是奸細也成奸細了。
“他帶冇的東西可點看清楚了?”周遇吉問左右。
很快有人回稟道:“將軍,是雙馬大車六輛,每車都是大木箱子裝的雪花銀!怕沒有上萬兩!”
周遇吉讓人用火把在那“奸細”臉上燎了燎:“多少銀子,你自己說。”
“三千…六百…”
“放屁!”周遇吉怒斥道:“六輛大車運三千六百兩銀子,你當我傻子么!”
“是斤…”那人顫顫巍巍,幾乎哭了出來:“是三千六百斤…五萬七千六百兩。將軍啊!我真不是奸細,這些銀子替主家運回山西老家的。”
“我看你一屁一個謊,斷然不是什么好人。”周遇吉冷聲道:“給我用刑,直到說了實話為止。”
當即為上一群兵士,手持粗棒將那人打倒在地,連帶他的隨從、車夫、護衛也都統統放倒,登時哭聲一片。
周遇吉鋼鐵心腸,只是看著軍棍一棍棍打下去,也不說話。直打得哀嚎聲漸漸輕了,周遇吉身后才走出一騎,帶著寬檐大帽,遮住了整張臉,低聲道:“將軍是戰場猛將,這等拷問用刑之事還是交給我們吧。”
“不成。”之前說話的將軍脆生生拒絕道:“這人送銀子回家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偏生扯什么行賄,顯然是心中有鬼。”
那人無奈道:“黃參謀長,這里都是明眼人,陳相定然不會為了開脫做下不法之事。”
“咦?陳先生此言,似乎另有深意啊。”周遇吉作出茫然之情。
陳相無奈,誰讓自己的身份太過敏感呢。加上三百年的捕風捉影,自己從入營至今,誰不是別眼看他?哪里有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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