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天法祖,無二道也。
此言是說:以天神為外,祖宗為內,內外合一,秉持不殆,正是華夏的信仰核心,也是周禮的核心所在。到了崇禎朝,碰上個文青皇帝,對天地神只祖宗英靈更加看重。乾清宮上高懸的“敬天法祖”匾額,就是崇禎元年八月掛上去的御筆。
在久視日月都被視作無禮的風俗之下,要想登天自然不能不慎重。
好在有經權之變,只要天家許可,站得高些問題也不大吧。就算熱氣球飛得再高,難道能高過泰山去?如果只是登上十丈高就算罪過,那住在山巔的山民又如何是好?道理雖然如此,但皇帝心里仍舊對“登天”這種行為感到不爽。皇帝不爽,作為兒子兼臣子的皇太子就有義務排解這份不爽。
于是,皇帝特許登天升騰的許可證就此誕生。
這倒也符合“法祖”的精髓,因為大明的皇帝原本就有為百姓開禁的傳統,比如歷代朝廷都緊抓在手里的各種礦禁、鹽禁,在大明都開給了私營業主。甚至還開創了“二祖”之制,也算是有史以來第一例。如此看來,允許萬民登天升騰,也不算太過離譜的事。
而且當年有個叫萬戶的人想用火箭把自己射上天去,也不曾聽說有官府去找他麻煩。
不過正所謂有證在手,膽氣沖天。王鐘作為第一批拿到這張許可證的十人之一,除了膽氣之外,自然也有自己的優勢。
首先是身材上。王鐘從小就矮小瘦削。人稱“猴子”。原本以為這樣的身材連當兵吃糧都沒人要,誰知道非但能夠吃糧,還能當軍官!而這正是因為他身材瘦削,體重較輕。能夠節省分量。
其次是眼神好。王鐘目力遠較鄉人要強許多,百步距離上,人臉都能看清。熱氣球瞭望手雖然配備了特制的高倍數千里鏡,但只有目力極佳的人才能最大程度發揮裝備優勢。
最后還需要腦子靈。
瞭望手看似不是瞎子都能出任。但事實并非如此。在熱氣球上,用特制的千里鏡觀察遠方,要能夠較為精準估算出敵軍的數量、距離、運動速度、以及行進方向,這些是一份情報的基本要素,都需要有一定的經驗和數學概念。
而且瞭望手在熱氣球上還可能面臨各種突發事件,甚至是爐火點燃了氣囊…所以合理應對也是必不可少的訓練。
王鐘雖然沒有上過戰場殺敵,但在這方面付出的汗水也著實不少。
常志凡很快就知道了這些熱氣球兵是如何上下的。
在熱氣球緩緩升空的時候,王鐘飛快地翻進來吊籃。這吊籃是用老藤搭成框體,然后蒙以羊皮。輕便結實不懼火。王鐘翻進吊籃之后。便用短鏟將煤炭送進爐體。熱氣從另一頭出來。便是讓氣囊浮起來的動力。
氣囊終于脹到了一定程度,王鐘便抽動拉桿,往爐中加入猛火油冇。沖出的火焰足足有一丈高,頓時加快了氣球上浮的速度。
系在吊籃四角的繩子已經被綁在了橫梁上。客串鐵錨。如此這般,氣球升空之后也就不會飛走了。
很多人畏懼高空,也有很多人受不了幾個時辰獨自一人在遠離地面的地方。王鐘卻十分享受這種俯瞰眾生的樂趣——雖然他不敢說出來,但看著原本比自己高大的人物如同稚童一般,還是很有些心理慰藉。
隨著熱氣球一震,王鐘拉了拉通訊繩,表示升空到位,可以運上千里鏡了。
軍中軍官所用千里鏡都是單筒手持,能將遠處景物拉近三倍上下。而熱氣球瞭望手所配千里鏡,則是特制的大鏡,半人多高,用三腳架支撐,以免鏡頭晃得人眼花頭暈。這千里鏡能將百步上下的景物拉到十步遠近一般,只是因為不便攜帶,所以沒有普遍配裝。
王鐘架起千里鏡,湊到鏡頭前,整個天地隨之一收,只有一孔大小,頓時讓他進入愉悅之中。往日里司空見慣的景色,在這神奇的小孔之中也變得陌生而充滿樂趣。
下面的少尉們卻不敢馬虎,時不時要檢查繩索是否繃得過緊,是否有松弛的跡象。一旦有什么變化,就要第一時間通知上面的王鐘,通過加載煤炭、猛火油來增加載重,或是加大火力,制造更大的升力。
常志凡看了一會兒只是心癢。他環顧四周,只是站在這鐘鼓樓頂上就已經能夠看到天邊了,若是再上去五丈,又該是何等景色?再想想自己連上去的資格都沒有,又覺得有些無趣。
——若是能夠升為將軍,就有一次單獨覲見的機會,聽說啥都可以跟殿下說。那要一塊許可證是否過分呢?
常志凡心中突然無比渴望立下戰功,成為將軍。不過現在軍中普遍的趨勢是提軍職不提軍銜,除非真立下潑天的大功,否則還是原階。尤其是到了千總、營官這一級,基本都是上校,總有一層看不見的頂棚罩在頭上。
叮鈴鈴!
一陣清脆的鈴響將常志凡驚醒,他當即問道:“是何情況?”
“回上校,這是王上尉要傳軍情下來的提示。”一旁的少尉答道。
果然,一個竹筒落了下來,在眾人頭頂被繩索扯住,又往上跳了兩跳,方才落定,只是左右打轉。
一個中尉上前舉手取了竹筒,附帶一紙表格轉交給常志凡:“上校,這是熱氣球瞭望手最新消息,請長官簽閱。”
常志凡不敢有絲毫疏忽,按規矩簽了名字,這才擰開竹筒,取出里面的軍情。只見一張白紙上用炭筆畫著東虜的營寨安排,以及下面一排生硬的小字:沖車十七具,盾車十具,業已推至門口。
常志凡頗為吃驚,這么遠都能看到!他突然想起曾在山頭上看一處縣城,也是歷歷在目,頗有種鳥瞰天下的暢快。一念及此,他更是想上去一嘗滋味了。
“怎么把話帶上去?喊么?”常志凡問道。
“上校,上頭風大,要用皮帽將整個頭臉都蒙起來的,聽不見。”那中尉道:“有甚話就寫下來,然后放竹筒里傳上去。”
常志凡了然,先下去鐘鼓樓里找了紙筆,以同樣生硬的筆法寫下自己希望能夠找到東虜屯糧方位。他另外又讓參謀取了一份寧遠周邊地圖,一同傳了上去,希望王鐘能夠將東虜探馬出入的大致路徑標注圖上。
清軍扎營在八里鋪,也就是理論上距離寧遠城八里遠的地方。要想找到存放糧食的倉房或是帳篷,找到少至三五人出入的路徑,這就像是借著豆大的燈光穿針引線一般傷眼傷神。
王鐘看了卻是出人意料地興奮起來。他樂于自由地享受觀察的樂趣,也喜歡沉浸在探尋的快樂之中。有了常志凡的這份“命令”,王鐘有了不下來的借口,直到尿急憋不住了,方才一翻身順著繩錨滑了下來。
那個接班的中尉好不容易爬上了吊籃,氣都還沒喘勻,王鐘已經在下面急著要換人了。
常志凡拿到了王鐘的手繪圖,心思再度回到了戰場上。有了這雙高高在上窺見一切的眼睛,他突然發現打仗原來可以如此簡單。
“趙煒!”常志凡回到作戰室,高聲叫道:“把探長叫來。”
軍中習慣將探馬頭目稱為探長,是表示他們不論官職,都極為受冇人敬重。
本部探長并不需要親自出馬,很快到了作戰室。
常志凡拿出王鐘手繪的東虜營寨圖,認真地撲在桌上,道:“探長,這里的沖車和盾車,能搞掉不?”
探長是曾經的榆林夜不收,一直不服氣特偵營可以享受那么高的待遇。看看他們做的事,不就跟當年在榆林打蒙韃子一樣么?誰沒摸黑放過火?
“小菜一碟。”探長嘴里應著,只是斜眼看著地圖:“這圖可靠么?”
“有人親眼所見。”常志凡道。
“成!”探長收了手繪圖,道:“今晚我就帶人摸過去。”
“搞掉一個是一個!”
常志凡本以為這就是熱氣球勝過火炮的地方,心中也算有了慰藉。雖然不能臨陣殺敵,但是能夠之先發制人,處處搶占先手,也的確可算是軍國利器。
誰知道王鐘卻不是個僅限于此的人。他非但畫出了東虜退出來的攻城器械,更是找了一條從寧遠城到八里鋪的路,將沿途各處冒出來的伏路兵標記出來。這些伏路兵在晚上就是暗哨,監視通路,一旦有人夜襲就會舉火報信。然而白天時候,他們的警惕心實在不強,哪里會知道頭頂上有人看著他們呢?
只要探馬局順著這條路摸過去,伏路兵來不及報信,夜襲清軍營寨的事就已經成了大半。
此時此刻的八里鋪還在準備第二天的強攻,一應沖車、盾車都裝配妥當,停在寨中靠前的地方,也不用再收起來,以免拖累了進攻時間。索海和圖賴更加好奇寧遠城上出現的奇怪“圓帽”,卻怎么都想不到這上面還能吊個人,而那個人正專心致志地盯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