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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吹沙走浪幾千里(廿四)

  天津三衛原本地位不彰,在京畿附近諸多重鎮面前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弟弟”。直到萬歷年間,因為ri本對朝鮮的侵略,喚醒了大明朝堂上下對“倭患”的不良記憶。

  當時的大學士趙志皋對形勢分析得十分透徹,他說:“倭之不能北犯中國者,惟恃朝鮮全、慶二道為我衛耳。全慶亡,朝鮮必亡。朝鮮一亡,則倭不從陸犯遼,必從東漢、臨津、晴川、大定、大同、鴨綠諸江分兵四出。凡東南沿海皆有切近之憂,此目今一大患也。故全、慶必當屯兵,以至沿海邊衛均當預防。”

  “天津北拱神京,南通運河,舳艫之會,冠蓋之場,鴨綠揚帆三ri可至”,在此情況下,“天津、登萊莫若添設備倭撫臣一員,南防中原,北壯神京,東障海島。此內防之最不可缺者。”

  朱慈烺在宮中讀到這段檔案的時候,不能不為之嘆服。在后世那么多人質疑朝鮮戰爭的意義時,渾然沒有想到,早在萬歷時代,朝堂諸公就已經認識到了朝鮮實際是中國屏藩的意義。

  天津正因此設立了巡撫和總兵,不過并非地方巡撫,而是專務巡撫——天津海防巡撫。由山東布政使萬世德加都察院右僉都御使,巡撫天津登萊海防事務。又因為朝鮮國力薄弱,無法支持入朝明軍的糧餉問題,所以萬世德以及其后的天津巡撫都致力于開墾屯田,將職權范圍擴大到了民政。

  萬歷二十七年朝鮮倭亂平息,天津巡撫移撫保定,直到天啟元年,建奴占據遼陽,金、復、海、蓋四州都為建奴所有。這四州距離天津真是盈盈一水間,順風揚帆兩ri可到。天津作為南北咽喉,是遼西水陸貨運的樞紐,又是征東軍的糧餉供應地,不能不設重臣巡撫。

  “臣是天啟二年,以光祿寺少卿之職遷右僉都御使,巡撫天津。”李邦華故地重游,不免感慨。他在京中接了朱慈烺的傳書,不顧車馬顛簸,趕到了天津,見皇太子安然無恙,高坐殿堂,又有吳甡孫傳庭蔡懋德等人在側,心中總算安定了許多。

  朱慈烺笑道:“津門的確是戰略要地,然而也是個守不住的地方。我們只是從這里轉走海路。”

  “殿下要去江南?”李邦華好奇問道。

  “山東。”朱慈烺道:“周應期原本是山東布政使,現在已經乘船回萊州去安頓打點了。”

  “殿下從山西過來,為何不走陸路去山東呢?”李邦華不解道。

  朱慈烺道:“君父國母尚在累卵之地,焉能獨身而走?”

  李邦華想了想,環視東宮近臣,見他們都不說話,悠悠道:“殿下可聽聞: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這在當下簡直是入門級讀物。

  “陛下身負九鼎,惟有堅持效死務去之義。”李邦華從容道:“當今國勢杌隉,人心危疑,皇帝為中國主,則當守中國;為兆民父母,則當撫兆民;為陵廟主,則當衛陵廟。周平、趙高陋計,不宜聞也。”

  “呵呵,”吳甡灑脫笑道,“憲臺此言差矣。若非周平東遷,周室可有后四百年國祚?不是宋高南渡,豈有武林之恢復?當今既然是兆,自當與民同休,豈可輕作泰山鴻毛之論?”

  朱慈烺知道李邦華之長在公正道德,眼光雖準,但不是善辯之士。他插嘴道:“朝中必有人持作此論,不知皇父緣何不取?”

  李邦華見朱慈烺將話題岔開,也知道太子殿下回旋的意思,仍舊緩緩道:“皇上并未取南遷之議,也未取固守之議。”

  “呃?這話倒是費解。”

  李邦華無奈道:“皇上希望閣輔大臣一言以決。然而閣輔老先生們卻是不肯。其一,若是力主南遷而被留下看守bei精,豈不是明擺著城亡與亡的下場?其二,若是有幸隨駕南幸恐怕更慘。與神京共存亡,尚且能得個封贈。若是在江南茍活,則只能為死人背罪,或是罷免或是下獄,斷無好處。如此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閣輔重臣們哪個肯做?”

  朱慈烺微微搖頭,暗道:父皇這就做得道了。明明乾綱獨斷十七年,碰到這種重大問題就指望別人出來背黑鍋,顧及名聲又想要實惠,閣輔中哪有這樣的好人?

  他突然想到了田存善。這廝被教育之后一直努力替自己背黑鍋,如今看看還真是有些少不了他。

  相比之下,太監的確可愛太多了。

  “非但南遷事如此。”李邦華喝了口茶繼續道:“請太子與定、永二王南下監國、就藩也是一樣。有人以唐肅宗李亨自立為帝之事比附殿下,使得陛下難以決斷,群臣更是不肯擔責。”

  安史之亂中,李亨靈武登基稱帝,遙尊唐明皇李隆基為太上皇。這事李隆基自己倒不很介意,非但幫兒子補了禪位手續,還命令其他皇子前往靈武聽從新皇之令。然而他這個親爹不在乎,后世的皇帝同行卻忌諱莫深,對自己的成年兒子也不能不防著一手,以免突然哪天成了太上皇。

  朱慈烺吸了口氣,吐出兩個字:“愚昧。”

  李邦華笑道:“還有調遼鎮入關的事呢!”他這笑中難免帶著苦澀,細細為皇太子道來:“圣心本想調吳三桂入京,拱衛京師。然而本兵張縉彥進言:‘三桂之調不調,視寧遠之棄不棄。’首輔陳演四處宣揚‘一寸山河一寸金’,寧遠三百里國土,斷不可輕棄!故而直至今ri,調三桂入京之事仍未定論。”

  朱慈烺忍不住輕拍桌案,皺眉道:“皇父真是…咳咳,棄土之事,即便有大臣敢說,只要他應允了,史書仍舊是說圣裁棄土幾許…難道還會指名道姓說是大臣誑騙圣意么!”

  放棄國土是絕對甩不掉的黑鍋,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還有什么必要讓臣下去背?

  “等等,調吳三桂入京?他肯么?”朱慈烺有些意外:“聽說山海關至廣寧,皆是吳家私產,他怎么肯棄私產而入保京師?”

  李邦華道:“這臣就不知了。想吳三桂早年也有‘勇冠三軍,孝聞九邊’之名,應當知道以大局為重。”

  吳三桂雖然有臨陣脫逃,害洪承疇被俘的歷史,也有過二十八騎直闖三千建奴大營,救出其父吳襄的英勇時刻。朱慈烺對吳三桂的印象卻還是受到了后世的影響,先入為主覺得他不是個忠臣勇將。

  “唔,殿下,吳襄近ri已經到了bei精,受命提督京營,決議總在這兩ri就要發出來了。”李邦華道。

  朱慈烺到了天津之后方才感嘆這個時代交通不便的痛苦。那邊白廣恩已經當了李自成的桃源伯,bei精這邊任命白廣恩為“蕩寇將軍”的銀印才發出去;山東才報了“闖賊”入寇的塘報,轉手就收到了召山東總兵劉澤清勤王的詔書。

  恐怕崇禎帝這邊做出決議,吳三桂就算飛回bei精也來不及了。

  崇禎坐在武英殿中,問面前的白發將軍:“卿父子之兵有多少?”

  那白發將軍正是從山海關回京的吳襄,吳三桂之父。他知道此時斷不可以吹牛,連忙叩首答道:“臣罪萬死!臣兵按冊八萬,核實三萬人。因為要幾名士兵的糧餉才能養一兵,這是各邊的通弊,并非始于關門。”

  崇禎仍懷有一絲希望:“這三萬人都英勇善戰么?”

  吳襄心中一顫,使出他做買賣的本事,又退步道:“若三萬人都是戰士,成功何待今ri?臣兵不過三千可用。”

  崇禎只覺得后槽牙發癢,忍住問道:“三千人何以抵擋百萬之眾?”

  吳襄閃爍其詞,道:“臣這三千兵并非一般士卒,而是臣襄之子,臣子三桂之兄弟!自受國恩以來,臣只吃粗糧,三千人都吃細酒肥羊;臣只穿粗布,三千人都穿綾羅綢緞!故而能得死力!”

  崇禎硬吞下一口氣:“需餉銀多少?”

  “百萬!”

  “百萬!”崇禎吸了口冷氣:“百萬餉銀,就算是養三萬兵也用不了!”

  “一百萬兩銀子還是說少了。”吳襄連忙為皇帝算賬道:“這三千人在關外都有價值幾百兩銀子的田莊,今舍棄入關,給他們什么田地補償?額餉已經少發十四個月,用什么補請?關外還有六百萬百姓,隨同入關,安插在什么地方?按此推算,百萬尚不足以濟,臣安敢妄言?”

  若是照吳襄這么算起來,千萬也未必夠。

  不過無論是千萬還是百萬,對崇禎而言卻都一樣。

  “內庫存銀不過七萬兩,搜羅一切金銀器皿,恐怕也就只能湊出二十萬兩。”崇禎無奈道。

  吳襄只得嘆息一聲,仿佛是感嘆國運艱難,也像是感嘆一筆到手的好買賣做不成了。

  崇禎木然回到內宮之中,很快有接到了太子已經到了天津的消息。不過他心思都在關寧兵身上,對這個讓他失望的兒子實在有些身心疲憊,過了良久方才揮了揮手,無力道:“讓他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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