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城迎戰,你為我射箭壓陣。”崔爾達拍著副將王根子的肩膀,豪氣頓生。
王根子重重一點頭:“都司就放心地去吧。”
一座城池的薄弱點就在城門,故而決不能放任敵人攻打城門。西安之前防備不足,收攏的盡是白廣恩、高杰的潰兵,也不敢用來出陣。崔爾達帶出去的人不多,只求城頭箭陣能夠擊潰賊兵頭陣。
——只要能贏一陣,或許士氣就起來了。
崔爾達心中暗道,仍舊還抱有一絲期望。
王根子站在城頭,對左右家丁道:“取我鐵胎弓來。”
鐵胎弓是用鐵鑄成的弓身,本身沒有彈性,只能用來練功。王根子的鐵胎弓卻是鐵木弓身,雖有彈性卻也和鐵相差不遠,故而取了個名字叫“鐵胎”。用這張勁弓,配上精心打造的長箭,再加上城墻的高度,王根子能夠射出兩百步開外,已經是十分驚人的臂力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寫滿了字的信紙疊成條,交叉系在箭簇上。等弓來了,一言不發,張弓射箭,只見白色箭翎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曲線,斜著插進闖軍陣前的土地。
崔爾達見了心中頗感欣慰,暗道:這定是王根子在試射了。
因為弓箭射程與弓箭保養、箭矢制造有直接關系,所以每次兩軍對陣都要互相試探對方的射程遠近。在射程之外要列陣慢行,保持體力,鼓舞士氣,一旦進入射程,就要用最快的速度沖入敵陣,這樣才能減少損失。
王根子這箭射出。果然讓闖營上前挑釁試探射程的快馬有所畏懼,紛紛撤了回去。只是一人眼明手快,在回馬時側身一探,將這箭拔了出來。這本是快馬們的習慣,帶一支敵軍的箭矢回去,證明自己的確進入了敵軍射程。他這一拔出。才發現箭上系著字條,像是用來通信的。
兩軍對壘,這種射箭通信的方式也是古今常見。他當即將紙條送到了中軍,自有上面的將佐交予李自成手里。
約降!
信中寥寥數語,沒有多余筆墨,只說大明已盡,自己愿帶部曲親兵為義師內應,開門獻城。
李自成幾下看完,將信轉給右手邊的顧君恩。站在左手的牛金星看得眼中差點噴出火來。卻只能硬生生咬牙忍了下來。自從他被放回之后,李自成便越發信任顧君恩了。
顧君恩看完,微笑道:“恭喜元帥!西安若是能夠歸降,大軍元氣可保不傷。如此便能盡快收復甘肅、寧夏等地,更是給東進路上的小城作了個榜樣。”
李自成原本已經準備好了打一場硬仗,卻沒想到有守將投誠。他略有失望道:“看來朱太子不在城中。”
顧君恩略一沉思道:“朱太子連汝州都要硬守兩天,何況西安城高水深,沒有棄守的道理。想來是明廷之中另有掣肘。”
“也怕是西安實在沒有可守御之兵。”牛金星插嘴道。
李自成點了點頭,呼啦啦站起身。戴上了自己標志性的寬檐氈笠,道:“走!額們進了西安再說。”
“他朱家錦衣玉食,咱們連個粗糧饃都吃不上!大冷天連件御寒的衣服都沒有!咱們是生來就該被他們作踐么!?”王根子站在城頭,怒發指天,恨恨罵道。
手下親兵或是家丁,或是親隨。聽得也是激憤異常。
周圍兵士知道這是有異變,紛紛噤聲,連大氣都不敢喘。
“我在秦王門前站了兩天,他連見也不肯見我!”王根子盡情發泄著心中怒意:“既然如此,咱們也不見他。只開了城門,迎闖王!讓闖王與他去說!”
“早就不想給朱家賣命了!跟著將軍迎闖王!”底下家丁紛紛鼓噪,對那些不肯表態的兵士怒目相加,施加壓力。
王根子掃視一眼,見大部分兵士還是站在自己這邊,更沒人跳出來當朱明的孝子,大聲道:“我已經與闖王約好,只等義師戰鼓三響,兩軍相接,咱們便開了城門,獻城!凡是愿與我王根子共進退的弟兄,在左臂上纏青布!若是不愿意的弟兄,我也不強求,只日后戰陣相見全當不認識便是!”
“我等誓死追隨將軍!”家丁親兵們紛紛拔出刀劍,高舉刺天。
其他士兵中也有見風使舵的,跟著高舉兵刃,表示順從。剩下那些可降可不降的,更擔心自己落了單,被拉出去祭旗,便也紛紛跟著呼喝起來。
一時間城頭風云變幻,人人左臂盡戴藍布。
闖營中也已經傳播開了守將投誠的消息,只要一鼓作氣殺到城門口便大功告成。知道不用用命去填城,闖營兵士頓時士氣高漲,恨不得當即就擂鼓進軍。
火炮終于響起!
咚、咚、咚!
戰鼓如雷。
“殺賊啊!”兩軍同時高喊著殺賊的口號沖向對方。
崔爾達身先士卒,已經看清了迎面沖來闖營馬兵臉上的黑痣,手中長刀斜下里刺出。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錯身而過。崔爾達只覺得虎口傳來一股猛勁,差點長刀脫手。瞬息之間,飆出的熱血濺射在崔爾達臉上,腥氣灌鼻,燙得臉上發麻。
——殺了一個!
崔爾達碰出一口白氣,戰馬已經陷入賊陣之中,再難提起速度。他回頭望了眼高聳的西安城,高聲喊道:“殺賊一個,賞銀五兩!殺啊!”喊聲中,崔爾達瞅準一個背對自己的賊兵,重重一刀劈了上去,正劈在賊兵頭顱,頓時血漿翻涌。
“殺啊!”身后的明軍士兵得了鼓舞,紛紛沖上前,護住了崔爾達兩側。
接連手刃兩人,崔爾達終于找回了上陣殺敵的感覺,膽氣更甚,正要鼓動的士兵沖破敵陣。突然聽到身后傳來驚恐的呼聲:“城門開了!獻城了!”
獻城了!?
崔爾達心中一頓,旋即醒悟過來,頓時明白為何到現在城頭都沒有放一箭。他高聲罵道:“王根子!額賊你娘!”
仿佛是聽到了崔爾達的咒罵,城墻上落下一片箭雨,明軍后陣頓時哀聲哭聲咒罵聲響成一片。
“都司!咱們走吧!”一旁追上來的親兵沖上前,拉住了崔爾達戰馬的轡頭。
“走?走哪里去?”崔爾達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盡是自家兒郎戰死沙場,心中悲憤,身上卻被抽空了一般。
“你們走吧…我不死不足以報皇恩…”崔爾達奪過馬頭,重重一夾馬腹,縱馬躍入敵陣之中。
他手起刀落,卻劈了空,身上露出的破綻卻被敵兵抓住,幾支長槍刺了過來。將他挑落馬下。
“抓住個大的!”
“不要踩死了!”
“是我殺的!”
崔爾達聽到最后的句話竟然是親切的鄉音,身上的痛楚都減了許多,直至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一個眼疾手快的闖營刀手上前剁下了崔爾達的腦袋,從地上胡亂撿起一根長槍,高高挑起,大聲宣布:“我殺了敵將!敵將被我殺了!”
明軍見自家主帥陣歿,再無一絲戰意,紛紛逃竄。零星幾個為崔爾達報仇的親兵也瞬息被敵人砍刀。出城迎戰的明軍頓時全軍覆沒。
闖營士卒口中呼嘯,沖向大開的城門。他們的呼嘯聲被空洞的城門洞擴大了千百倍。整個西安城都被籠罩在這野獸般的呼嘯之中。
“老爺!崔指揮陣歿!王根子開門獻城!賊兵就要到了!”
馮師孔身穿朝服,端坐案前,書案上是墨跡未干的遺表。他看也沒看這個家人,只是站起身,面向東面拜了三拜,方才道:“你帶了我的遺表去京師吧。”
那家人見此形狀。知道馮師孔要自盡殉城,悲從中來:“老爺!咱們也走了吧!”
“胡說!”馮師孔怒喝一聲,轉而卻再沒了發怒的力氣,只是揮了揮手,聲音漸漸低沉:“走吧走吧。”他步下虛浮。仿佛隨風飄動。在他腦中,閃過了無數過往畫面,想起了自己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直到官居二品,封疆關中…
噗通!
馮師孔一頭栽進院里的水井之中。
——冬日的井水原來是溫的。
這是馮師孔最后的念頭,旋即陷入永恒的沉眠。
黃炯冠服坐在家中正堂,門外已經被闖營兵士團團圍住。這些兵士并不攻打黃府,只是圍困,不準一人出入。
不一時,外面傳來馬蹄聲響,士卒高呼萬歲,撞開大門讓那人進來。
黃炯眼看著那人進來,卻見是個頭戴寬檐氈笠,獨眼虎步的壯漢,登時將他與闖賊李自成掛上了號。
——這就是大明的禍星啊!
黃炯心中暗道。
“黃老爺,別來無恙。”李自成笑道:“額一進城就來找你咧,如何?來額這里做個兵政府侍郎豈不是比給朱朝賣命強些?”
“哈哈哈,”黃炯大笑一聲,“你?你不過是我在潼關殺漏了的賊胚!讓我投降你?想得美地很!”
黃炯在臨鞏兵備副使任上,曾調集番兵大破李自成于潼關。
兩人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可惜是仇人。
“老爺!”后堂中沖出一個老家人,悲戚哭道:“奶奶投井了。”
黃炯聽到發妻投井,心中悲慟,又是一陣輕松。他看了一眼李自成,起身道:“家有烈婦,安能不送一程?”
李自成眉頭微皺,想出言將他帶走,但想想黃炯又飛不出西安,索性就成全他吧。他剛轉身走出幾步,就聽到后面傳來一陣痛哭之聲。
黃炯也投井了。
自是長安多義井。
李自成從黃炯家出來,心頭沉重。他對于能夠打敗自己的朱朝官員還是心有尊敬,可惜這樣的人又多是忠義之士。自己進了西安之后,嚴令部下不許燒殺搶掠。如今的西安城里百姓闔門閉戶,家家門上貼著順民,道路上也沒人走動,已經是破城之后秩序最好的狀態了。
除了義勇王師,誰家大軍還能做到這點?
李自成心中頗為自得,但旋即又被黃炯舉家赴死的事鬧得眉頭不展。無論是他還是牛金星、顧君恩,所有人都說朱明氣數已盡,但怎么寧死不降的人還有這么多!他邊想邊行,突然胯下戰馬立住腳步,原來前面聚了一幫人。
“前面何事?”李自成不悅問道。
身邊大將李雙喜,也是他的義子,公認的接班人,連忙上前詢問。李自成縱馬近了幾步,遙遙看到秦王府高大的端禮門上懸著一個人形。待走近在看,果然是有人在端禮門上吊自盡。
那人身穿朱紅朝服,頭戴梁冠,放下來的時候已經死透了。
“這又是誰?”李自成破城之后的喜悅徹底被敗盡了。
他不怕見死人,再多的死人他都見過。
但他從沒被如此之多的死人如此惡心過。
“元帥,這是秦王府長史章尚絅。”李雙喜很快命人打探清楚,回來報告李自成。
李自成嘆了口氣:“好生葬了。秦王還在不?”
秦王朱存極大開中門,身穿皇明宗藩冠服,跪在階下,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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