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早就在考慮這個問題,但僅憑他前世對于明代歷史的了解,這個問題完全是無解的。因為他不可能憑空變出土地來為這些人造房子,更不可能去做打家劫舍的事。
這點上就能看出老天爺愛壞小孩。
對比之下,那些穿越成土匪、軍閥的朋友實在是老天的寵兒。他們與仕紳階層是天然的敵人,可以在實力許可的情況下為所欲為,非但會收獲手下的忠誠,還能迅速擴大勢力,推進自己的理念。
作為太子卻不行。
朱慈烺擁有尋常人難以企及的權力和資源,但也被套上了巨大的枷鎖。政治是個妥協游戲,即便強勢如崇禎,十七年換五十相,但也只能以文官斗文官,要想赤膊下陣只有被整個士大夫階層海扁狂毆。
這是嘉靖和萬歷兩位皇帝已經著實嘗試過了的。尤其是嘉靖,從外面看起來他登上了大明強勢皇帝前三甲,但真要讓他坦白地說嘉靖時代的勝利者是誰,估計這位暴君也只能苦笑。
再加上大行皇帝的遺詔其實都是內閣輔臣擬定的,所以文官們就算在皇帝生前無可奈何,也能在皇帝死后狠狠惡心他一把。無論是為了生前的權力,還是死后的名聲,天子都處于弱勢,更別提太子了。
時時刻刻被約束的朱慈烺,有時候發狠了甚至想過砸墻而出,白手起家。姑且不說放棄大明這艘還有三千釘的爛船是否理智,朱慈烺冷靜思考一下:自己未必真能靠王霸之氣收伏小弟,而小弟們又恰巧是畫匠出身,能力卻堪比西點軍校高材生。
而且在這個亂世中,沒有護衛地走出京師,很有可能被土匪綁架、被亂軍裹挾當苦力、或者是被滿洲人抓走當包衣奴。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化險為夷,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無比強大的主角光環。充分利用當前的資源和規則,減弱外部對自己的束縛,達成自己的目的,這才是最優選擇。誠如一場戴著鐐銬的舞蹈,一旦認為做不到,那就真的輸了。
既然休克療法近乎自殺,朱慈烺只能腳踏實地,將目光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領域,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人才,為九個月后的天變做好準備。
“其實,這五萬人全是工匠和他們的家眷。”朱慈烺沒有絲毫隱瞞道:“雖然天子圣明,但這次大疫一起,北京城中或許十室九空,一旦闖賊來了,如何能夠守住?這些工匠雖在賤籍,但是大軍器械甲胄全靠他們,所以不能放任自流。”
雖然朱慈烺夸大了鼠疫的危害性,但并沒有成功擊破沈廷揚的心房,讓他納頭便拜。如沈廷揚這樣的一家之長,身后往往是數以百計的族人,在地方乃至朝中形成一個巨大的關系圈。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是他個人的喜惡,而是一個利益集團的決策。
當然,作為團隊領袖,沈廷揚的個人決策占據了絕大比例。
略一思索之后,沈廷揚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陛下可有口諭?”
大明皇帝直接發出的圣旨叫做中旨,雖然簡單明了,但容易被官員抵觸,甚至遭到六科給事中的封駁。即便是內閣票擬閣臣意見,皇帝御筆朱批之后的圣旨,也有可能被封駁,但因為內閣會提前做好協調工作,所以通過率較高。
皇帝的口諭是不落文字的圣旨,也是可以隨時賴皮的圣旨。
去年九月被處斬的兵部尚書陳新甲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當時崇禎授意陳新甲與滿洲人私下議和,結果從邊關發回北京的議和密函被這位大司馬隨手放在了桌面上,其家童誤以為是塘報,發出傳抄,群臣嘩然。
想當年土木堡之變,皇帝被瓦剌人俘虜,大明的朝臣都不肯議和妥協,何況松錦之敗并沒有真正觸痛大明文官的神經。當時物議洶洶,以“不議和、不賠款、不割地、不稱臣、不納貢”為主流,看到這議和條款,紛紛以陳新甲為當世秦檜。
陳新甲犯了這么大的錯,非但不知彌補,反以此為功績,大肆宣揚,無疑讓是在崇禎皇帝的怒火上澆了一桶石油。再加上松錦大戰決策過程中,崇禎與洪承疇都認為應當穩進,唯獨陳新甲強烈要求速戰,導致明軍潰敗,洪承疇被俘投降。因因相積,崇禎很不光彩地賴賬,以私款辱國之罪斬了陳新甲。
沈廷揚要皇帝的口諭,已經是極有魄力的了。
哪怕是朱慈烺給出一份偽造的口諭,沈廷揚都會考慮踩著陳新甲的血往前走。
因為在他看來,就算沒有這場鼠疫,京師也是絕對守不住的。如果說整個京師還有什么人對力挽狂瀾有所助益的,沈廷揚的看法與太子一致:匠戶。
至于其他那些文士勛貴,死多少他都不會關心。
一來他不是勛貴,二來他不是進士。
“陛下沒有南遷的意思。”朱慈烺沒有騙沈廷揚。
在這位忠良剛烈的名臣身上,欺騙只是對品格的玷污。而且毫無必要的欺騙只會讓人對未來的交往充滿疑慮,只有膽怯懦弱的人才會為了一時之需選擇這等下策。
朱慈烺聽到沈廷揚問陛下口諭,就知道他內心中是愿意做這件差事的,只是在收獲與威脅的比重上,略有猶豫。
“保全這些匠戶對大明的意義之重,想必五梅公是能明白的。”朱慈烺道。
沈廷揚出身沙船幫,對于技術人才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這是公義。”朱慈烺話頭一轉:“至于私利嘛…大明雖然吏治敗壞,許多能工巧匠被豪族大戶侵占,但要說手藝保存最好的一群人,也還是這些匠戶。他們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訣竅,肯定不是民間那些半路出家的農夫能比的。”
大明的匠戶有單獨的戶籍,是謂匠籍。只要身在匠籍,世世代代只能當國家的工匠,比同軍戶,卻更像是國家奴隸。
這種不合人情的制度設計,當然出自于想把一切問題簡單化的太祖高皇帝之手,但這些弱勢群體因為沒有自己的揚聲器,所以三百年來沒人有興趣關注這個問題。
“殿下是說…”沈廷揚微微皺眉。
侵占有手藝的匠戶已經不是秘聞了,而是一股風潮。北京城里的豪門大戶,哪家沒有幾個逃籍的工匠?說起來這些都是挖國家墻角的行為!沈廷揚聽太子的意思,頗有些“他們能占,我也能占”的味道,雖然從邏輯上無從反駁,但總有些不妥當的感覺。
別人侵占匠戶,是占公家便宜,占天家的便宜。
太子侵占匠戶,這不是兒子偷老子么?
沈廷揚說完一轉念,暗道:兒子偷老子不算賊,太子真要占了也是合情合理呀。不過我若從中分潤,豈不是幫著太子偷他老子?這不是離間天家父子之罪么?
“是!”朱慈烺不知道沈廷揚想差了,還以為碰到了聰明人,一點就透。他鄭重道:“只要安頓好了這些匠戶,以后你沈氏可以免費拿到這些匠人的工藝技術。”
——不是分匠戶?而是分技術!
沈廷揚一愣。
在這個時代,手藝是傳媳不傳女,絕不外傳的。許多壓箱底的技術,都因為老一輩子走得太匆忙,從而徹底失傳。若是能夠得到人家數百年積累下來的手工竅門,那不啻于挖到了一座金礦啊!
“這買賣,”朱慈烺笑道,“五梅公做是不做?”
沈廷揚一時被懸在了半空。從他本心來說,就算太子什么都不給他,他也愿意幫助太子完成這一對國家有利的大事。然而現在太子以“買賣”說出來,卻讓他不敢答應。
做買賣的基礎是兩廂情愿,平等相交,誰敢跟太子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