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并沒有安穩踏實地如愿睡個午覺。
先是宮里來了太監,宣皇后娘娘懿旨,讓他即刻回宮。朱慈烺當然是不肯答應的,他寧可糾集一幫不明真相的文武小官逃往南京,也不愿意再踏進紫禁城一步。
還好隨后來了皇帝陛下的圣旨,明諭七卿,太子出宮撫軍,著令參隨輔佐。有了這道圣旨,朱慈烺總算可以理直氣壯地的不理會母后的懿旨了。不過想想兩道旨意前后不過一刻鐘的功夫,看來宮里少不得要鬧騰幾天。
明代的七卿是指六部堂倌并左、右都御使。因為右都御使或者右僉都御使等“右職”往往是封疆大吏的加銜,以之統籌地方司法、行政、紀律檢查,并不在京中,所以京中只有六部尚書加一個左都御史,仍舊是七位。
七卿是大明的高官主干,皇帝的所有政令都是由內閣發往七卿執行的。而且常有閣臣本身就兼了部堂官,都是當之無愧的重臣。皇帝之所以下旨給這些重臣,要求他們輔佐太子,行的乃是祖制。
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置大本堂,收藏古今圖籍,召四方名儒訓導太子、親王。不久,太子居于文華堂,諸儒輪班侍從,又選才俊之士入充伴讀。
當時,東宮官屬除了太子少師、少傅、少保、賓客以外,還有左右詹事、同知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左右率府使、同知左右率府事、左右率府副使、諭德、贊善大夫,都以勛舊大臣兼領其職。又有文學、中舍、正字、侍正、洗馬、庶子及贊讀等官。
洪武十五年,改定左、右春坊官,各置庶子、諭德、中允、贊善、司直郎,又各設大學士。隨即又定司經局官,設洗馬、校書、正字。
因屬官太多而無所統率,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二年設詹事院以總之,二十五年改詹事府。
可以說,太祖的用心就是建立起了一套備用官僚機構。一旦太子登極或者監國,東宮官就要取代正堂官,執行國政。后來太祖意識到這樣做分裂國家權力的隱患,才又仿唐宋舊制,讓宰輔重臣兼任東宮官,確保“父子一體,君臣一心”。
在明中期之前,太子監國十分頻繁。尤其成祖總是親征在外,仁宗時為太子,常行監國事。正是因為爺爺朱元璋定下的這套規矩,使得國政沒有絲毫滯礙,除了軍國大事要發往皇帝行在,其他都由太子處斷。
到了嘉靖之后,太子之位晦暗不明,太子師、傅、保、賓客都成了獎勵閣臣的勛銜,就連詹事府的官職也成了翰林詞臣的轉階之官,實際上已經不能支撐太子問事的需要,所以只有讓皇帝下旨七卿,直接以國家官員充東宮官的職司。
然而這里面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太子、親王不能與外臣有私交。所以七卿領旨之后只是做個心理準備,必須由詹事府朝拜了太子之后,以太子令旨安排七卿入見。若是七卿中哪位大員想不開,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求見,日后應景的時候便是御史彈劾的好彈藥。
如今詹事府詹事是郭之奇,但這個官職只是他的轉進之階,本人正在福建任按察副使,兼攝按察使及協助兵備。朱慈烺曾聽說他十一歲就中了秀才,后來又聽說他率兵平定閩清賊亂,提兵扼守杉關,對這位能文能武的詹事倒頗有些好奇,只可惜見不到。
正三品的詹事既然不在,其他屬官又分屬其他各衙門,一時間也沒人召集他們前往潛邸朝拜太子。能加詹事府職司的,都是飽學禮制之臣,總算沒什么蠢人,得知之后便互相聯絡,約了時辰聚在潛邸大門前,準備覲見。
吳偉業從崇禎十年就選為東宮講讀官,是真正給太子上課的老師。而且從崇禎十年時的七品官,到如今的正五品左庶子,他的進身之階就全落在太子身上。聽說太子出宮撫軍,吳偉業比之其他兼職的東宮官,更為忐忑,故而來得極早。
門子還摸不清太子的脾氣,見這小官兒不懂道理,也不知道塞個紅包,便權當沒有看見,讓吳偉業等在外面。直到端禮門前廣場上聚攏的文臣越來越多,他才不急不忙地進去通報。
朱慈烺已經被兩道中旨掃光了睡意,只是在躺椅上稍稍瞇了片刻,便起來寫工作安排。聞報說東宮官來了十來個,估計該來的都來了,索性早點見他們,把過場走完,開始正式工作。
“大花園。”朱慈烺放下筆,吐出三個字。
當即有內侍往外跑去,對著外面的文臣道:“傳太子令旨:茲命爾等入見!”他聲音拖得又長又尖,果然是天家氣勢。
外面的文臣當即按東宮職官品秩排列了順序,分成兩列,魚貫而入。吳偉業突然發現,站在自己這個正五品庶子前面的,只有寥寥數人,都是平日沒甚往來的前輩官員,想來自己也算是升得極快的,內心虛榮不由大為滿足。
他隨著隊伍不急不躁地往前挪步,眼看著剛剛修繕過的端禮門越來越近,竟然有五進三間,全由名貴的金絲楠木制成。彩畫木雕,做工精美,朱漆尚未全部干透。臺階高大,板門為扇,上面有縱七橫七四十九枚金釘。銅質鎏金的門環,做成了獸面吞環狀,盡顯天家富貴華麗。
正門的匾額當然不能用溫體仁寫的“信王府”,但是太子別府而居在大明歷史上還不曾有過,所以禮官們對于是否用“太子府”三個字,已經開始了爭論。儒生們講究名不正則言不順,同時還牽扯到了父母在而別府居,是否“不孝”的問題,所以這場辯論必然是曠日持久,恐怕等太子離開這里,都不會有什么結果。
所以現在的匾額用黃色綢緞籠罩,不露一字。
今天是屬官第一次拜見太子,開了中門。
吳偉業隨著隊伍從中門進去,乍眼間就看到用琉璃磚砌成的四爪金龍形象的九龍影壁。繞過影壁之后,是一個占地十余畝的大院子,其中栽種著高大松柏,其中有幾棵還是蒙元時代留下來的。
穿過這院子,便是二道門。進了門,才能看見王府正殿承運殿,也就是百姓俗稱的銀安殿。這座宮殿坐落在七尺二寸高的須彌座上,全由漢白玉石砌成。垂帶臺階兩邊有玉石欄桿,石柱上雕著飛龍、力士、仙人之類,每一刀都極盡完美。
隊伍停在了承運殿前,并沒有立刻上去。吳偉業輕輕用官靴踩了踩腳下的青磚,結實平整,不見起翹。相比于百年前修建的文華殿,這里更能體現大明工匠的耐心,以及皇家的不顧成本。
“怎么不見奏樂?”隊伍中有人小聲嘀咕起來。
這氣氛的確太過吊詭了。吳偉業心中暗道:太子不現身是理所當然的,但一路走來,里面竟然還沒有安排奏樂,這算怎么回事?禮崩樂壞么?
“太子太不尊重大臣了!”有人抱怨起來。
“多半是那些豎閹搗的鬼!”又有人將矛頭指向了宦官。
若是田存善在,死活是不會讓這些文臣進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