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重組的部署無非兩種,滲透式或焦灼式。
東西一人一半的劃分便是滲透式,先牢牢地掌控了自己的區域,再慢慢新建營業廳逐步滲透,對雙方來說皆是穩妥之策,之后會陷入漫長的拉鋸戰。
而另一種焦灼式,便是邱之彰提出的掌控每個區域,這種競爭更像是閃電戰,也許很快就會有一邊宣布退出薊京。因為焦灼式的戰場,雙方在每一片區域都共存,這使得客戶的轉移輕而易舉,戰略稍有不慎,便會導致大批量的客戶直接反水。
畢竟,雖然在分配中客戶是被動的,被迫分到了一邊。但重組結束后,客戶是有主動性的,可以輕易地將錢取出來存到另外一邊。
因此在焦灼式競爭的話,也許有一方很快會垮掉。
此時,雖然名為銀行內部的重組討論會,但其實已經是討價還價式的談判了。既然是談判,那么自然不能太早亮出自己的目標。
林強粗獷的方案已經令陳行遠團隊亂了陣腳,之前醞釀模擬了無數種情況,無數種應對策略的他們,現在就像是被一巴掌粗暴地扇倒了,完全摸不著頭腦。
“等等。”十月沉默許久后,終于發話,“這與資本的意向不符。”
“資本?”林強挑著眉毛,故作不解。
“事到如今不用裝糊涂。”十月快速答道,“有意支持我行的資本看中的是聯合銀行在薊京整體的營業網絡,像這樣一刀切,資本不會認可。”
林強早料到她要如此說,此時只笑道:“那換家資本就是了。”
“哦?”十月亦反笑道,“重新聯絡資本,接洽,商議恐怕又要很久,況且其他資本一定沒有我們這么好說話吧。我如實說了,現在對聯合銀行感興趣的幕后資本,只要這邊確定,明天就可以出動首批資金。”
“誠然,我們很急,但還沒急到那種地步。”林強直接否定,“搞清楚,我們是賣家,并且是這個市場的唯一賣家,如果我們不滿的話,換個人談就是。”
“你有這個時間么?”十月質問道,“現在是賣方急著出貨吧?”
“笑話,對我行感興趣的資本比比皆是,有什么必要急著出貨。”
“這個不一定吧,雄厚到這個實力的資本恐怕是屈指可數吧?”
二人唇槍舌戰,誰也不讓,皆強撐著自己的臺面,捂著自己的軟肋,直擊對方弱點,一時間僵了下來。
陳行遠眉頭微皺,手指輕輕點了點桌子。
二人立刻下意識地住口,全場轉向陳行遠。
陳行遠依然目視前方,冷然道:“關于細節,我糾正一下。聯合銀行,再怎么說也是國有銀行,這種資本向的事情是非常復雜的,銀行又是特殊的機構,需要上報上級機關,請示領導等等一系列反鎖的過程,如果資本有爭議,或者是境外資本的話,恐怕還會遭到上級的駁回。”
他說著,雙臂支在桌上,托著下巴,忽然轉望邱之彰:“而現在,對聯合銀行有興趣的資本,可以避免那些麻煩的發生,保證這件事順利的執行。”
林強聽得云里霧里,對這些上層的運作事宜他本就不十分了解,此時只得也轉向邱之彰,等待他的意見。
“差不多了。”邱之彰輕輕一嘆,“可以告訴我是哪位了吧?”
陳行遠望著邱之彰,漸漸瞇起眼睛:
“成強。”
會場又陷入一片嘈雜。
林強沒聽過這個名字,連忙回到自己坐席,請教一下清算組長。
“成強是哪個?很厲害?”
“你不知道?”清算組長驚訝地望著林強,“也對,你這歲數,還不會關注那個層面上的人…總之,就是那種抓住時機,利用地產起家,一步步成為千億級的富翁的人物。然后在這個過程中攀附了不少權力名貴,現在已經成為政協委員,工商聯副主席等等…”
“這種人不是很多么?”林強繼而問道。
“不多的,大陸有這種實力的人十根手指數的過來。”清算組長嘆道,“但進軍銀行業是筆大買賣,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魄力,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打通上層的關系。”
他說著,不禁側頭窺向邱之彰:“如果是成強的話…確實可以快速完成這件事,現在就看董事長的意思了…”
邱之彰沉吟半晌后,也是咳了一聲,中止了全場的竊竊私語。
“那成強是什么意思。”
陳行遠等這句話等了很久,見邱之彰動容后終是輕輕一笑——
“精確到區域與街道的分配,保證全薊京的營業網覆蓋。”
場面又亂了起來。
清楚邱之彰意思的,不外乎幾個人罷了,大多人還只以為他企圖一刀切分配,保個穩妥。現在與會者眾多,聽到現在這套區域分配方案都不禁動起了腦筋。不少腦子快的人,已經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富可敵國的人,就是自信啊。
邱之彰也是故意楞了兩秒,而后略顯狼狽地說道:“我行本來就面臨嚴峻的資產問題,那樣的話,不是連喘口氣的機會也沒有了?”
陳行遠嘴角一揚,再次面露微笑,他恍惚感覺到了自己的勝利。
你終究是老了,初任總行長。
陳行遠雙掌扶在桌上,泰然道:“所以,成先生特意讓我轉達,如果對這套分配方案心存疑慮的話,他亦可出資收購整個薊京分行,這樣聯合銀行也便后顧無憂了。”
邱之彰瞪著陳行遠,面色微微發抖,像是動怒了一般。
隨后,他召來林強,在他耳邊吩咐了些什么,便又沉了口氣,重新端坐。
林強則回到臺前,雙臂往桌上一砸。
“分配方案上,我們可以適當妥協,但有兩點,絕不會讓步。”
全場唏噓。
創造奇跡的男人…服輸了。
陳行遠自然是此刻最高興的那個人,他頗有興致地問道:“但說無妨。”
此時的陳行遠,已經認為自己是勝者,占有分配主動的一方,心情也好了很多,開始表現出一些勝利者的大度。
“陳行長…”十月湊到他旁邊提醒道,“千萬別輕易答應對方的條件。”
陳行遠擺了擺手,不以為然:“呵呵,已經將它們逼成那樣了,總該適當放開一些。”
十月咬牙道:“這也許只是欲擒故縱的假象。”
“不會的。”陳行遠頗有興致地看著邱之彰抽搐的臉,“這家伙,本來想保薊京一半的安穩,現在被打破了,已經氣的要死了哈哈…”
十月還要再勸,但那邊林強已經不給她機會。
“首先,半年內,在兩家銀行內建立快捷過戶渠道,客戶無需任何手續費,便可將賬戶資金及理財轉到另一家銀行。”
“這個是自然的。”陳行遠含笑道,“客戶不應為銀行重組買單,他們理應保留選擇的權力,沒問題。”
他身旁的十月則陷入深思。
行為與感情…截然相反,這是她現在的感受。
明明總行最初策略是保守派的,但妥協后提出的方案立刻變成了激進派,免費過戶,表面上是合作的體現,但實際上意味著加劇了兩家銀行的競爭殘酷性與競爭速度。
“第二。”林強當然不會給對方反應時間,“拋去下屬營業網點不提,四個中心城區支行,金融街支行及龍源支行歸總行所有。”
“嗯?”這個條件令陳行遠微微頭疼了,整個薊京,號稱日進萬貫的支行共有七家,除去林強上述所說,僅剩下了國貿支行和中關村支行…
“這個胃口,有點大吧。”陳行遠瞇著眼睛道。
“不,總行會放棄現有薊京分行的辦公大樓,那也是一筆極大的資產。”
“哦?”陳行遠再次有些飄飄然。
薊京分行的辦公大樓,對于陳行遠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畢竟是原薊京銀行總行的大樓。他層親眼看著這幢大樓拔地而起,幾十年的奮斗中,他幾乎在每一層都工作過。
最重要的是,這才是薊京銀行最大的象征,是陳行遠畢生的羈絆。
本來以為爭取這個大樓需要一番功夫與喉舌,沒想到,對方就這么拱手送上的。
那些大支行雖然也很重要,但對陳行遠來說,將來的盈利已經是次要的了,重現薊京分行才是唯一的目的。
“陳行長。”十月再次咬著嘴唇,用力說道,“下面就交給我吧。”
“嗯…”陳行遠微微側頭,小聲道,“薊京分行大樓務必保留。”
“這個一定。”十月終于得以登場,她驟然起身質問道,“眾所周知,支撐著薊京分行的正是那七大支行,你好大的胃口,一口氣奪下五個,還要再捎帶上龍源,這所謂的妥協條件,我看是事先安排好的吧?”
林強眉頭微皺,差一步就成了,十月你又來淘氣。
“有一件事情,搞清楚。”林強輕笑道,“現在是有關銀行重組的大事,請不要搞得像菜市場討價還價一樣無知。”
“WHAT?”十月因林強的無恥而迷茫,“搞成這樣的是你吧?”
“可討價還價的是你。”
“OK,OK,咱們換個角度。”十月無奈擺了擺手,“如果方案太過懸殊的話,資本也不會接受,談了也是白談,至少要做到公平二字。七大支行三四分配,這樣才說得過去。”
“我方已經做了非常大的讓步,在這個資本困難的時期再放棄大型支行,將來的運營會舉步維艱。”林強聲情并茂,此時不是沖十月說話,而是沖陳行遠,沖全行人,“妥協于區域平分方案已經是極限了,念在昔日同仁的情分上,還望到此為止。”
很多人,都因這個表演微微動容。
在陳行遠眼里,這更是一種服輸的表現,一種求饒的感覺。
他剛要開口,十月便搶在他之前道。
“這是商業,是資本,不要扯到情感,將來的競爭中沒人會有情感。”十月憤然道。
卻見林強此時大臂一揮,一掌拍在桌上,面色猙獰地指著十月罵道。
“別把西方資本主義那一套帶到這里!”
“…”十月被嚇得微微退了一步。
又…不講理了?
林強不依不饒地吼道:“什么競爭中不會有情感,放屁!這里是薊京,跟西方那一套人吃人的體系完全無關,這里的人用熱情與責任守護自己的事業,不要扯什么‘四三分配’一類像小孩子過家家爭吵一樣的事情。我們尊重陳行長,這才愿意放棄薊京分行大樓,那么也請你尊重我們。”
林強說的話沒道理,反倒讓講道理的十月不知如何回話了。
這也就是林強策略中最核心的一環。
循規蹈矩的商務談判,分配,根本用不上自己,自己既然來了,就是要爭到他們爭不到的東西。所以林強的對手,根本不是在談判場上如魚得水的十月——
而是守護了幾十年,勝利近在眼前的陳行遠。
十月只是一張嘴罷了,陳行遠才是決定一切的大腦。
突破他,便可繞過十月,解決一切問題。
示弱,妥協,直到現在回駁十月的“無情感論”,都是為了突破陳行遠。
此時,陳行遠亦惆悵不已。
若不是情感,自己怎能支撐到現在。
若不是情感,自己怎能看到今天。
若不是情感,薊京銀行怎能重現。
在他眼里,林強說的是對的。
當勝利果實近在眼前的時候,人們只會盯著它,而忽略到其它東西。
看著陳行遠那說不清的表情,十月心弦驟然一繃——
不好!
“我明白這種情感。”陳行遠發話了,他望著林強,眼神中飽含五味雜陳,“但作為條件,我們的容忍是有限的,我方可以再讓一步——中心四城區的支行歸總行所有,但金融街與龍源,總行只能再得到一個。”
“陳行!”十月趕忙要勸。
“不必多說了。”陳行遠一揮臂,“我方已經表達了充足的誠意,請不要再爭執。”
“金融街…龍源…”林強舔了舔嘴唇。
都是我工作過的地方啊。
陳行遠,事到如今,是要以牙還牙么…
作為原金融街支行的骨干,現龍源支行的行長,林強最清楚不過,龍源潛在價值再大,也不可能與金融街這種巨無霸相提并論。
一邊,是巨大的利益。
一邊,是自己一點一點辛苦奮斗的成果,自己一直在守護著的地方。
是要讓自己抉擇么,在巨大的利益,與自己的歸宿之間做出痛苦的抉擇。
要讓我體會你的痛苦么,陳行遠。
這就是你對我的報復么,陳行遠。
十月長嘆了一口氣,就像軍師無法阻止主公的一意孤行一樣,唯有一聲嘆息。即便她終于察覺到了林強的策略,但已為時已晚。
陳行遠,已經完全上套。
一個精于心計的老怪物,處心積慮一世,最后竟要因為“情感”二字吃虧了么。
陳行遠再次轉望邱之彰:“邱董,金融街和龍源之間如何抉擇,很明顯了吧,按照你一貫的風格…”
“一貫的風格…”邱之彰自然知道陳行遠話里有話,事到如今,他一定是在諷刺自己強制創建聯合銀行,而奪走陳行遠手中薊京銀行的事情吧。
多少年的事,都集中在了一張桌子上。
寡言的陳行遠,始終憋著這些話,始終藏著自己的野心。
現在,他終于可以當著所有人的面直面傾吐出來。
“你會選擇最有利益的方式,對吧。”陳行遠露出了不同以往的表情,咧嘴笑了出來,“你會再次奪走他人的歸宿,對吧。”
全場寂靜。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陳行遠那憋了十幾年的怨氣。
一股無形的寒流籠罩會場。
卻見邱之彰長只嘆了一口氣,靠在椅子上。
“老陳啊,你又自說自話了。”邱之彰望著天花板笑道,“我從沒想過奪走誰的什么,那是你的想法,只是你自我想法而已。退一萬步說,薊京銀行也不是你的。”
“哼…”陳行遠冷笑一聲,“還是善于說場面話么,那么決斷吧,金融街還是龍源?”
“我啊,老了,只記得過去的事情,已經看不清未來了。”邱之彰擺了擺手,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竟然進入了閉目養神的裝填,“老了,就要讓出舞臺給年輕人。”
全場沉默,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林強。
顯然,這是要讓林強做出決斷了。
十月心中,則有種說不出的酸味。
為什么,邱之彰就可以將最重要的事情全權委任給一個相交甚淺的林強。
而自己叫了陳行遠那么多年的伯伯,這種時候,卻完全沒有得到信任,而僅僅是充當過場報幕的玩具而已。
十月緊緊抓著裙角,望向皺眉不語的林強。
這就是你離開陳行遠的原因,對么…
同時,陳行遠也頗有興致地轉向林強,欣賞他的神色。
選擇龍源,便是保護了自己的地盤與心血,但這樣,就等于向所有人承認自己是一個自私自利,不顧大局的人。
選擇金融街,皆大歡喜,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失去龍源。
到底哪個重要。
這中間還有一點,就是營業廳的人力資源亦然計算在資本之中。
也就是說,放棄龍源的話,鄭帥、林小棗、蕭瀟等一干昔日同僚,也歸于了薊京銀行。
“陳行遠,事到如今,還是要出難題。”林強心下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