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與邱言這對君臣,在這近四年的時間里,彼此也有過接觸,但這次見面,各自都有些許感慨。
李坤看到了邱言臉上的蒼白,結合手上的情報,他已經知道邱言將自身修為“廢除”的消息,和自己的兒子不同,太子說到底也只是儲君,出了東宮,就沒有多少力量了,對太子效忠的大臣更是寥寥無幾——這本是君王所忌諱的事,自是沒有多少人會去做。
因此,太子并不知道,邱言面色蒼白的緣由所在,只是李坤卻不可能不知道,而他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后,第一個反應就是松了口氣。
盡管早就猜到邱言志不在此,但現在,親眼見了邱言的模樣,又有那魏公公在旁確認,李坤才算是真正放下心來,知道君臣之間最后一道阻礙已經不再,從此之后,眼前之人就是自己最能信任的臣子了。
更肯定了邱言的心思,知道對方的目的,并不是權勢、地位,或者說,邱言得到權勢、地位的目的,與常人有別,這樣無疑就讓皇帝放心了。
確定了情報所言,理清了思路,李坤臉上的笑容更盛幾分,夸贊起來:“這次白蓮之亂,若非愛卿挺身而出,局面可不好收拾。”
皇帝夸人,可不是小事,先不說就定下來功勞,就算是當場,一,本,讀,
,也有氣運匯聚過來。
不過,這些氣運對其他人而言已算不少,可對如今的邱言來說,卻還是杯水車薪,只是聊勝于無。
相比于氣運,邱言更關注的,是皇帝表現出來的氣色,這也是讓他感慨的地方。
在皇宮里面,濃烈的龍脈氣息壓了神通超凡。本就不好望氣,而邱言的一身修為又都被壓縮進了人道珠里,就算他的眼光還在,能透過人道精神,就看出旁人氣運,推測出某些念頭,可終究抵不過濃烈龍氣,只能用肉眼去看氣色。
皇帝今日的氣色不錯,但依舊能感受到內里的虛弱,面容也蒼老許多。一雙眼睛里面顯露出來的,是一種太過鋒利的光芒,沒有半點柔和。
回光返照。
這個詞語出現在心里,邱言已然明白,面前這位人皇至尊,實際上盡皆了油盡燈枯的邊緣,好在他兩年前已經有所布局,能夠料到皇帝的壽元,送來些許特殊培育的種子。還能延長些許時日。
想著這樣,邱言的嘴里卻在回著皇帝的問詢。
李坤對邱言在平蓮一役中的手段、判斷很感興趣,對細節不斷追問,每每得知。就感慨連連,覺得邱言料事如神、用兵精妙,連那軍陣煞氣都無法混淆其智。
“那種局面,邱卿不光沒有退。反而帶兵轉戰,著實膽大,換成其他人。能逼退敵軍,已算大勝,能保一城不失,則可安穩,卻不及愛卿之膽,不過古來名將,很多都是兵行險著,方能揚名,否則也只是一時將才,更有諸多名傳千古的戰役,也是化不可能為可能,才可流傳后世,愛卿以五千兵馬,破敵幾十萬,這后世的名聲,怕是連朕也比不上的,能得邱卿,實乃朕之福,更是大瑞之福!”
這樣的話從皇帝的嘴里說出來,換成是其他人,難免要覺得皇帝開始心憂臣下要功高震主,起了殺心。
可邱言卻神色如常,對答曰:“能成此事,其實也是僥幸,但臣所練一軍,本就不在白蓮教的計算之中,是以能夠成事…”
一問一答,好似老友交談,但邱言說到這里,卻話鋒一轉:“至于破敵幾十萬之說,實乃以訛傳訛,白蓮教縱有妖法,但哪里會有幾十萬大軍?其主戰之人不過十萬,至于那些不得已而屈身的官兵,也是不成建制,一旦情勢不利,未必就是戰力,反倒變成敵軍阻礙,亂敵陣腳,況且就算是白蓮教的嫡系兵馬,也是分布各地的,只需各個擊破即可,每次面對的敵人,其數量總在一個限度之內的。”
在這個時代,已經有關于戰場寬度的考慮了,畢竟行軍打仗,不是堆疊人馬,在有限的戰場和地形中,堆疊太多兵馬,會使得軍陣本身臃腫,繼而影響指揮體系,往往首尾不能相顧,因此才有以少破多的機會。
古來名將,能時常破敵的,一般都是有特殊的指揮之法,能串聯起整個軍隊。
只是這些道理,一時之間和皇帝是說不清楚的,因為其人沒有相似經驗,況且皇帝所領的王朝,要做的就是確保軍隊后勤,所以那前方將領,時而會有意誤導朝中不知兵的大臣,如此一來,才能不斷得到軍餉、物資和軍事器械。
其實,那白蓮一役中,邱言真正的倚仗,還是經過幾年特訓的精明,能夠執行自己的命令,以及那文網遍布天下,可以探查敵情,再加上諸多人道精神、神通手段,結合在一起,方能達成如此戰果,這些因素匯聚在他身上,本就是千載難逢之事,其他人如何能得?
不過,和皇帝說的時候,設計神通術法的,只能隱晦提及,對那有所忌諱的地方,則一筆略過,不過多談論。
李坤也不計較,只是詢問行伍之事,倒是那位太子,在旁聽者面色不斷變化。
他因邱言傳信,隨行而入宮中,剛來到此處時,心里還有怒氣,覺得是被邱言告密,難免有所怨言,但實際上,太子也很清楚,就算邱言不說,他離回宮之時也不遠了,皇帝縱然不會斷絕儲君接觸民間的機會,卻也不會放任他在外滯留太長時間。
另一方面,邱言在皇帝特使抵達之前,就事先料定,并在與太子交談前,就派人過去通知宮中,這事可以說處理的滴水不漏,有種行軍打仗,料敵于先的味道,就算是太子,也覺不凡。
本來,他還有種因血脈、身份的優越感,畢竟是被奉承了幾年,成長于宮中,年齡又小,少年心性正濃,不能以成人之心度之,可見了邱言作為,在憤怒的同時,俯視念頭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被人掌控錯覺。
這種掌控,就像是在父皇面前的感受。
如今,聽到邱言敘述行軍之事,諸多看似尋常的舉動,背后所蘊含的東西,太子也隱約能夠看得出來其中的腥風血雨,偏生邱言的表情波瀾不驚,仿佛那驚人之舉,都算不得什么,如此一來,太子看向邱言的目光中,漸漸就帶上了一絲敬畏。
“行兵打仗果真有趣,”聽著聽著,皇帝感慨一句,“不過,這種事朕是做不來的,多虧是愛卿你,換成另一人,不說有沒有這個本事,定就沒有這個膽量個,更不要說如你一般的遠見了。”
說話的同時,李坤從桌上拿起一份奏折,晃了一下,繼續道:“你操練出的那支精兵,幾大軍鎮使出了渾身力氣爭奪,兵部已經不勝其擾,那是擋都擋不住啊,即便硬是壓制,可看那幾位節度使的意思,也不會退縮的,可是給朕弄了個難題了。”
他嘴上說著難題,臉上卻帶著笑容,顯然是個頗為幸福的煩惱。
邱言練出來的五千兵馬,在平定白蓮教的征戰中,可謂出盡風頭,名上青史已經板上釘釘,就算是流傳到后世,也會變成以少勝多的典故,這樣的軍隊,可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的。
邱言一介文臣,領著皇命坐鎮一方,統領這樣一支兵馬,在他節制軍政的時候自是無妨,可終究不可長久,所以白蓮禍亂稍微平息,朝廷就急不可耐的將邱言召回去了。
邱言走了,練出來的精兵卻不能跟著離去,因為這非一人私兵,也就不可繼續留在邱言的掌控中。
如此一來,如此一支兵馬立刻就成了香饃饃,不知道多少將軍、軍鎮想要得到,為此甚至不惜撕破臉面,各施奇謀,只為能得兵馬。
“四年前,愛卿在草原上,為大瑞錘煉出一支鐵血之師,而今更有這以一當百的精銳兵馬,這兩支兵馬,一支在北疆殺敵立功,一支平定了江南禍患,未來就是支撐起大瑞軍中的中流砥柱,配上愛卿于那劍南所施行的治軍之法,足以為后世安定的根基所在!”
李坤對邱言曾經統領過的兩支兵馬評價很高,字里行間更透露出了更深的意義、目的,顯是打算利用這兩支兵馬——主要還是剛剛平定了白蓮之亂的五千人馬,作為籌碼和種子,為將要到來的兵制革新做準備。
邱言則是微微皺眉,提醒道:“陛下,這事不能操之過急。”
“這事朕心里有譜,”李坤點點頭,笑道,“這兩年,朕每日都會服用藥膳,其材料正是愛卿托人帶來的種子種出,身子骨確實有所好轉,最近的精神頭也逐漸提高,應該還能看到大瑞盛世降臨,只是世事無常,卻也不能放心,所以…”
說到這里,李坤視線一轉,落在那太子身上,目光轉為柔和,指著后者道:“這日后還是要指望著他的,這教導太子的職責,就要拜托邱卿了。”
此話落下,迎著皇帝的目光,邱言出乎意料的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