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人聚在一起,看模樣與吃相,像是路邊的乞丐一般,但實際上,就在不久之前,他們不光互不認識,甚至連身份、地位、職業,都截然不同。
他們之中,有的人是商賈,有的人是農人,有的人是作坊主,甚至還有人是占據了肥沃良田的士紳老爺,可隨著胡馬南下,他們的身份,都被統一成了——
奴隸。
不過,叫做“冉煉”的三十歲男子,和其他人不同,他不是被草原部族南下時抓回去的,其人本是邊軍,在和胡人交戰時受傷昏迷,等重新醒來,就已被打上了奴隸烙印,手腳也被捆綁起來,成了草原部族中,地位最為底下的奴隸。
奴隸,在奴隸主看來,是沒有人格的,與物品牲畜無異,但農耕文明的中原人當然不會這么認為,面對這樣的境遇,他們是難以接受的,無論是出于人格尊嚴,還是更大而廣之的精神,反抗在所難免。
對于奴隸的作反,草原民族有著豐富經驗,也有足夠的方法,去鎮壓和磨滅奴隸的人性、反抗,慢慢馴服、馴化。
在這種局面之下,一些資質不凡的人,就會從中脫穎而出,成為奴隸中的領頭人。
這種人,如果被奴隸主發現,等待他們的一般只有兩條路,一條路就是被收編,協助奴隸主去管理奴隸,獲得一定程度的地位提升,運氣好的,甚至能如那赫邏縷一樣,獲得一定的權柄和話語權,但終究受人唾棄,中原不滅,污名永存,是以,這種人往往熱衷于滅絕中原王朝。
這另外一條路,便是被抓出去。殺雞儆猴。
冉煉正是這樣一個人物,因體魄、氣魄,有了威望,他被抓住的時間不長。還沒有到面臨抉擇道路之時,就被一場意外改變了命運。
這個意外,就是邱言的到來。
邱言本是修士,命修第三境、性修第四境,在修行界中也算得上一方人物,之所以能在短短幾年就有這等成就,靠的是三身合作,互通有無,旁人沒有機緣,是很難相比的。
不過。即便如此,想以一己之力去對抗一個部族,還有許多阻礙,第一點就是以神通殺人,因果糾結。對自身氣運影響巨大,其次,就是神通會被氣血壓制,一個不察,可能馬失前蹄。
所以,面對一整個部族時,眼下的邱言還不能真的所向披靡。牽制因素很多,有力也使不出來,更不要說擊潰一個部族了。
但這并不妨礙他造成混亂,并運用一點手段,把被捕的奴隸釋放出來。
眼下,離邱言離開定昌城。已經過去兩天。
兩天的時間,足以發生很多事情。
大瑞方面,定昌軍凱旋的消息傳去朝廷,人皇昏厥,有諸多波瀾。而草原方面也不太平,左賢王部破滅的消息同樣傳播開來,造成人心惶惶。
這些靠近大瑞邊界的部族更是惶恐,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臣服于柔羅的,為了左賢王整個戰略服務,遷移于此,當然,其本身也是貪婪中原富庶,想在左賢王的護佑下、抱團劫掠、壯大自身,現在賢王部滅,他們底氣全無,任何一點變化,都會造成騷亂,已然草木皆兵。
邱言的到來,便利用了這種混亂,故布疑陣,將局面打開,順勢將奴隸釋放,而后也不戀戰,迅速退走。
重獲自由的奴隸,一部分在中途離開,而今聚在丘下的,只是其中一半,約莫六七百人的樣子。
這些人,就是邱言在這兩天里的收獲了,也是他未來展開計劃的根基。
在他們中間,像冉煉這樣稍有威望的人還有幾個,所以分成幾群,涇渭分明,每一群則有幾十人到上百人不等。
不過,無一例外地,這一群群的人里面,有威望的領頭者多是青壯年,都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反倒是那種威望頗高的士紳,沒有多少影響——在草原部族中,士紳老爺們賴以立足的土地、名望、勢力,是毫無作用的。
只是,眼下眾人被邱言拯救出來、離了絕境,有了回歸大瑞的希望,士紳們的資本就重新顯露出來,從野蠻回歸到文明世界,考慮的東西也就不同了。
人群中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將要搶班奪權的味道——士紳們明白,雖然離開了部族,不復為奴,但自己并沒有真的脫險,若孤身一人,平安回到中原的可能性不大,所以還需要一些護衛、炮灰。
與此同時,他們也意識到,聚集的人太多,看似強大,但也容易成為胡人的靶子,這里面的度,著實要準確把握,因而并不是真心要留下來的。
“那人自稱是修撰,可據老夫所知,修撰一職多在書閣,供于京城,哪有跑到邊疆來的?里面恐怕還有問題,在說他那種手段,分明是武將、修士的左派,也不像文官…”
離冉煉不遠的地方,正有一老叟和其他人說話。
此人他也認識,知道是河北道一村長者,名為崔平,和望族崔氏有著遠親,因北馬一次深入,被意外抓住。
冉煉被抓進去的時候,此人還頗有長者風范,多有助益,可自由后,卻漸漸顯露出要搶奪指揮權的意思,對冉煉也不再親近,反而有些防備,幾次用言語損害冉煉的威望。
“那老兒這些天越來越活躍,煉哥,你可要小心點,他的目的我很清楚,就是想騙上幾人,去給他做護衛,讓他回返中原,你可不能吃虧,讓他把你的部下搶走!”
冉煉身邊,一名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冷笑一聲,小生提醒。
這少年的臉上滿是桀驁之色,著上身,身上處處鞭痕,不知道被抽了多少鞭子,傷疤深種,難以根除。
少年名為石勁,也是奴隸,不過和冉煉等人不同,他乃一混血,母親是中原人,也是被虜去的奴隸,父親卻是草原人,從一出生就受歧視,不知經歷了怎樣境遇,如今性子偏激、好勇斗狠。
實際上,聚集在這丘下的六百多人里,至少有近百人是草原人,是在部族戰爭中失敗,淪為奴隸的。
邱言釋放奴隸之后,允許不愿意跟隨的人離開,對于這些草原人倒也不怎么逼迫,只是他們中的一大部分都沒有離去,反而表示要追隨邱言,這才一路跟到這里。
不過,石勁并不是其中之一,他之所以隨同,是因為佩服冉煉的關系。
“讓這老兒鬧吧,”冉煉尚未說話,另外一名男子就笑了起來,這人面色蠟黃,一副皮包骨頭的模樣,但一雙眼睛卻明亮有神,正看著崔平,“他蹦跶不了多久,所作所為,也是徒費功夫,說不定,還要招致禍事,他還沒有看出那位修撰的目的。”
這人叫做付用,原是行走邊疆的商賈,時常倒賣違禁,低買高賣,賺取差價,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終被戍邊官兵發現,一番追緝,他只得逃入草原,想靠著從前行商的情面,找個部族避難,但沒有了利用價值的他,還是被丟入了奴隸之中。
這下子,讓他幡然醒悟,看清了草原部族的本性,知道用中原的邏輯去考慮對方的行為,是沒有用的。這次意外自由,聽了邱言自報身份,立時轉動腦筋,有了想法,想抓住機會,擺脫從前的麻煩,再闖一番富貴。
石勁瞅了他一眼:“老付,你說這話,莫非是看出那中原官兒的念頭了?”
付用笑了笑,反問道:“你可記得,邱修撰將咱們救出之后,說的那些話?”
“這有什么難的?”石勁挑了挑眉毛,狠狠的咬了口手中肉,吞咽下去才道,“不就是救了咱們一命,然后挾恩圖報么?說什么胡人殘暴,想激起你們的反抗之心加以利用,看樣子是想殺一些人的,不過,這和我沒有關系,按你們的說法,我也是胡狄!”
付用搖了搖頭道:“這可不是挾恩圖報,他救了咱們,使我等不受奴役,本就是恩,我們報恩才是正道,一走了之,反而寡義,要損陰德,我們中原有個子貢贖人的典故,你大概沒聽過,但也該能明白,人性本惡,所做之事,多數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如果救人一點好處都沒有,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沒人去做了,所以這施恩不圖報,并非好事。”
“嘿!這話有點意思。不過,他救了咱們,不讓咱們為奴,確實該有回報,在我看來,為奴比死還要難受,但我還有很多事沒做,不愿意現在就死,既然如此,那就看著報恩吧。”石勁點點頭,露出一點壞笑,“不過,按照你的說法,那些被他救下來離開的人,豈不都是忘恩負義?但看這樣子,這些離開的人,怕是比咱們安全吶,。”
“那群人在離開之后,就要陷入風險之中,草原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無論北上、還是南下,都要步步驚心,未必就能如愿回去,要不然,你以為那群老貨怎么不走?但既然不愿意報恩,自然要承擔風險,怨不得旁人,再說…”
付用的話還未說完,一個聲音就從后面傳來——
“你這人有些見識,應該是公子所需之人,隨我上山見公子吧。”
付用一驚,連忙循聲看去,入目的乃是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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