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枝楨這位江南才子,今夜可謂出盡風頭,一路走來,不管是在路上看燈,還是沿途猜謎,又或是眼下的閣樓文會,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但他聽到了祁九聯等人的話后,卻是擺脫了眾人的恭維,走過來詢問起邱言的事情。
能夠看得出來,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這也難怪,雖說文枝楨一直身在江南,但白昭元的名字,他早有耳聞,知道是年青一代的佼佼者,心里未嘗沒有與之一較高低的念頭,這次過來,更暗自將其當成對手,要上演一場龍爭虎斗。
是以,文枝楨在見到白昭元的意馬后,雖知對方在士林中有了很大收獲,卻也不懼,須知他在江南,一樣有著自己的際遇。
正是要棋逢對手,才能顯出本事。
但在這個時候,卻冒出來一個出人意料的人物,與白昭元并立夜空,意馬對心猿!
只看幾位院主的反應,文枝楨就知道,自己一晚上的風頭,已被這短短幾息的景象,給徹底壓了下去!
他如何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你也要去找邱言?”祁九聯眉頭一皺,冷笑起來,“你這樣的大才子,不是應該留在這里,技壓群雄,留下一段佳話么?去找邱言做什么?”
祁九聯年少成名,難免恃才傲物,當初被劍南張家請去,意外碰上了邱言,屢屢吃癟,對邱言充滿了敵意,卻也被敲打一番,性子有了不小變化,雖說依舊將邱言當成對手、目標,但在心底深處,同樣存著敬佩。
書法乃是他傲視他人的本領,被人在最得意的方面擊敗,卻又得了指點,回來之后在書法之道便更進一步。里面的種種,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相比之下,今夜輸給文枝楨,對方卻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引起了祁九聯的逆反心理,尤其是在和邱言對比之后,他更覺得這個文枝楨,在氣度上遠遠比不上邱言,沒有半點好感。
他的話音剛落,耳旁就傳來了龐倩茹的聲音:“祁九聯。說話客氣一點。文公子今夜已經是技壓群雄。留下佳話了。”
文枝楨搖了搖頭道:“龐姑娘說笑了,文某今日不過是心有所感,哪里算得上技壓群雄,在場的諸位。都是難得的人才、國之賢才,琴棋書畫能陶冶情操,詩詞歌賦可見心頭文思,但我輩讀書,為的卻是一展抱負,真要分個高低,要等到會試之時,才能得見分曉。”
龐倩茹雖是一副男子打扮,卻掩不住秀色。乃是難得的美人,她來到這里,自是受人矚目的,周圍書生時不時的就會偷瞄一兩眼,所以她說出“技壓群雄”的話后。其他書生也都聽了個分明。
這個時候,文枝楨的一番話,卻是讓眾人聽了之后,心頭暢快,對其好感大增。
“文公子真是太謙虛了,風度翩翩。”徐苒聽了這話,看著文枝楨的身姿,霞飛雙頰,眼中異彩連連。
“哼!虛偽!”祁九聯冷哼一聲,他于文章經義一道,并無太多建樹,最為擅長的,反而就是書法,“說的這般好聽,不就是仗著會幾篇文章,貶斥書法為小道么?我也不和你爭論,既然要會試科舉見分曉,那何必要我們引薦邱言?只要再等上半個月,自能和邱言在科舉上碰面,到時你們以文會友,順便分個高低,豈不快哉?”
說著說著,他壓低聲音,低笑一聲:“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見了那巨猿光影,知道邱言即將聲名鵲起,所以想過去將他當成踏腳石么?”
“文某好名,本沒什么好隱瞞的。”文枝楨搖搖頭,做出一副坦蕩君子的表現,“不過,那位邱公子趕在白昭元駕馭意馬時顯露本事,做出分庭抗衡的模樣,未必不是刻意為之,以壯聲勢。”
龐倩茹也道:“恩,是這個理,邱言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等到白昭元的身份亮出來之后,才借勢露面,興許就是要借個東風,而且我觀他在東都的一番作為,未嘗沒有蓄勢養望的心思。”說話的時候,她瞟了瞟了宋倩。
祁九聯卻是正色道:“修身而有學,行道天下然后得名,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有學而無問道之心,將才學當成得名的工具,才是刻意為之,除了一點虛名,又有什么?”
龐倩茹一臉意外之色,盯著祁九聯看了一眼,這才道:“你居然能說出這么一番道理,我可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祁九聯臉上的肅穆之色隨之消散,撓了撓頭道:“這話其實是祖父說的,我只是記在心里罷了。”
龐倩茹點點頭,笑了起來:“太虛先生的這話,是要勸你為學的吧,不讓你單單沉迷書法之道。”
祁九聯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
這時,徐苒終于忍不住出聲了:“你們說的邱言,在什么地方?這人很厲害?”說著,她忍不住看了姬箏一眼。
眾人的話語,她一字不漏的聽在耳中,起先還未反應過來,但很快記起,姬箏讓自己去找的那人,不就是名為邱言么?
只是,有一點徐苒卻是想不明白,今夜明明是文枝楨大顯身手,周圍的人也都做出眾星捧月的模樣,去恭維文枝楨,為何自己身旁的這幾人,卻會突然提起那個邱言,尤其是祁九聯,其言語中的意思,分明是在捧邱言、貶文枝楨,這如何能讓她順心?
立刻的,徐苒就為文枝楨打抱不平起來:“那邱言這么厲害,怎么連文會都不來?難道不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能得到諸多院主的指點,能和其他人交流所學,還能聆聽文公子的大作?”說著說著,她想起姬箏,便收聲不語,但臉上不服氣的表情,卻是沒有半點收斂。
其實,不只是徐苒,在文枝楨走過來之后,還有不少對他推崇備至的書生、儒生、舉子,也都跟了過來,一樣聽到了祁九聯、龐倩茹和文枝楨的對話,也都覺得祁九聯言過其實了。
“你口中的那個邱言,莫非就是前陣子在東都和賀書長論過一番的那人,辯才了得,但未必有真才實學。”
“哦?我也聽過這個名字,說是受小陳先生青睞,能被小陳先生看重,想必不會是浪得虛名,只是聽說其人沒有拜入書院,大概是那種苦讀之人,只知窮經皓首。”
“這倒不是,我從劍南過來,這邱言乃是劍南解元,除了學問不錯,書法造詣亦是驚人,那遠寧張老爺得其墨寶,甚為珍惜,輕易不肯示人,我曾有幸見過一次,當真不凡,就算比之文公子今日的兩幅作品,亦不逞多讓…”
眾人這般議論著,開始的時候不少人尚是義憤填膺,可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竟是將一個學問高深、書法驚人、辯才無雙的人物描繪出來,氣氛漸漸怪異。
“照這么說,這個邱言也不是個普通人物,他今日怎么沒來文會?”
祁九聯在一旁聽著有趣,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看著一臉尷尬和不忿的徐苒,道:“怎么樣?若是還有不服,也不要現在去找邱言,省的影響他備考,等科舉之時,誰更勝一籌,一目了然。”
“就算這個邱言厲害,和你有什么關系?”徐苒皺眉,忍不住諷刺一句,“你不還是輸給了文公子?”
祁九聯立刻漲的滿臉通紅,注意到周圍人的目光,感到有些難以下臺,最后只能道:“邱言曾教過我一些心得,讓我好生溫習,若是這次科舉,邱言凌駕其上,日后我研習他的心得,未必就贏不了文枝楨!”
徐苒眉頭蹙起,正要再說,卻有個溫潤如玉的聲音從旁傳來——
“你們對這個邱言了解不淺,能否與我等說一說?”
幾人循聲看去,入目的卻是那幾位院主,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為首的是名四十多歲的儒雅男子。
興京與東都一樣,都是大瑞薈萃之地,遍布書院,也有大儒坐鎮,有圣賢堂傳承,只不過這些書院位于國都,和朝中勢力有諸多牽連,為避免牽扯,但凡能稱得上大儒的人,輕易不會擔任院主。
所以,出現在這里的院主,并無文道驚人之輩,但多數都是凝聚了文心的人杰,代表著興京文壇的風向,他們這般詢問邱言的事情,登時就讓有心人在意起來。
不過,不等祁九聯等人細說,人群中忽然傳來幾聲驚呼——
“張老相國!”
卻是有人突然注意到,閣樓的樓梯處,正有人攙扶這一名老者緩緩走上來,那老人形容枯槁,但雙眸炯炯,不是那宰執張鏈又是何人?
“原來傳聞是真的,真有宰執過來評判品文!”
下一刻,在場書生都激動起來,也有心思活絡的,看到張鏈之后,聯想起其他事情。
“會試在即,宰執眾臣輕易不會和考生、舉子接觸,除非主持會試的主考人選定下來了…”
在眾人的各異心思中,那張鏈緩緩開口——
“這邱言的事情,也說給老夫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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