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如此,但真來到房間門外,幾人卻都停下腳步,此時那屋里定在評點文章,貿然敲門,誰知道會不會打擾了屋中人的思路?
隨后,眾人目光有意無意的落在席慕遠身上。
席慕遠卻也不懼,微微一笑,走到門前,抬手要敲,沒想到房門卻是“吱呀”一聲,自己就打開了,門后露出了一張蒼的面容,面上帶笑。
見到這副面孔,席慕遠和安錦心中大定,上前行禮,口稱“老師”。
“不必多禮,讓你們進來觀摩的事,我和幾個老家伙談好了,都進來吧。”老人掃視了諸人一眼,話語慈祥。
此人正是九淵書院的元老,周東義。
他是安錦和席慕遠的老師,素有善名,為人和善,這次文軒品評,按理說在批語未注前,是不能放其他人進來的,但這老人經不住弟子幾日懇求,允了席慕遠之請。
謝過周東義后,席慕遠等人小心翼翼的走進門內,即便心中不動,但表面上還是要做出戰戰兢兢的模樣。
一進屋中,立刻就有不同感受,文思飄蕩各處,其中蘊含幾種意境,交相輝映,即便有所沖突的,也沒有表露出針鋒相對的味道,反而被文思之主操控由心,各自收斂,卻又跳動活躍,好像人之思緒,正思索、品味,透露出感染人心的力量。
席慕遠等人一走進來,沐浴在文思清風里,心靈立刻恍惚起來,各自從中捕捉到一點與自身有關的意境,心神沉浸其中,體內源自士林的氣息亦飄蕩而出,與周圍文思相應,隱約和屋中的一卷卷文章交織在一起。
頓時。剛剛走進屋中的幾人,都停下了步子,原地愣神。
這房間不算大,被文軒樓主當做論道之地建立,所以屋里的擺設、布局,處處體現出簡約、大氣的風格,韓逸、周東義等人在品評文章時,坐在椅子,翻動紙頁,卻也不顯得擁擠。此時又進來五六人,同樣不生狹小之感。
光線從窗子中照射進來,落在席慕遠幾人臉上,這股溫熱讓他們一個激靈,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細細思索,感到心中多了些許感悟。
只是,這里畢竟不是求學的地方,幾人不敢凝神細思。若不小心物我兩忘,失了方寸禮儀,可就不妙了。
收斂心念,甄知佐等人定睛一看。找到各自老師,就要出聲為禮。
沒想到那小陳先生一抬頭,看了幾人一眼,輕輕搖頭道:“按理說。不該放你等入此,即便是我等學生,但與外儒生不該有別。但念在你們魂游士林時,比不得杏壇論道之法,難免有所虧欠,才令爾等旁聽,以全心中之念,事急從權,不必多禮,都安于一旁吧。”
“是,我等謹記。”
聽了這話,無論是甄知佐,還是席慕遠,都不敢多言,他們從話中聽到了一點警告。
毫無疑問,小陳先生并不同意讓他們入屋旁觀,想來有著諸多考慮,是經過周東義的勸說,才讓幾人入屋。
另外,這番話中,還提到一事,就是讓他們全了士林之念。
實際上,無論是甄知佐,還是鄭益、安錦、席慕遠幾人,之所以在這個時候聚在一起,內在原因就是幾人有著一個共同點,便是都入過士林。
只是,他們入林時,比不得現在有圣賢血脈支撐心路,甄知佐他們入林的時候,都似邱言那般,要自己打開門戶,入林后更無人保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其中幾人,對士林之時驚鴻一瞥,便就回返,收獲不多。
而今,杏壇論道,儒生入林可以久待,更有諸多手段保魂周全,席慕遠等人卻因種種原因、以及前后間隔,無法再入,是以那周東義在勸說他人的時候,便以此為據,想讓席慕遠等人借心路文章的品評,完善士林收獲。
席慕遠幾人都不是蠢人,聽了小陳先生的話,推出了前因后果,知道機會難得,自然不敢造次,事實上,這席慕遠最近心境動搖、情緒多變,正是感到了危機。
杏壇論道一開,大批儒生魂入士林,徘徊其中,回來的時候定然都有收獲,沉淀幾年,說不定凝聚了文心之人,就要一茬一茬的冒出來了,他席慕遠現在是書院翹楚,但錯過了這次機會,若不加以補救,幾年后,就算不至于泯然眾人,也很難繼續獨占鰲頭。
正因為如此,他才想方設法的說服了自己的老師,得到了這次機會,只是還便宜了其他人,但席慕遠轉念一想,知道這也不是壞事,能加深人脈與威望,讓旁人承他人情。
“好了,不用多想,謹守本心。”這時,周東義走了過來,笑呵呵的道:“這么難得的機會,若因心有雜念而費,那可就不值了,錦兒、慕遠過來。”
聽著老師招呼,席慕遠和安錦走了過去。
周東義也不多說,坐到位上,拿起一卷文章,開口讀出,他的聲音蒼老、低沉,甚至有點沙啞,但發出的讀書聲一入席慕遠和安錦耳中,卻還是讓兩人心頭一跳,精氣神瞬間凝聚,專注一心,被文章內容吸引過去。
上面寫的乃是格物之道,秉承兩陳理宗的格物之法,格物致知,乃是一種求知之法,從世間萬物中總結經驗道理。
不過,周東義手上的這篇文章,卻言說無需物物而窮,應從自己身上“格”起,即耳目口鼻,這些器官本就暗合天地之理,將其中的道理都弄清楚了,自然而然的會得到天地萬物中的普遍法則。
這篇文章可謂別開生面,是對理宗之學的發展,并且震蕩了泥塑,開啟了心路,寫下文章之人,此刻正魂游士林,而這文章寫在圣賢紙上,又受過泥塑加持,與天地秩序相連,其中蘊含著一股大勢、一種意境,貫通陽間,人讀其文,能順之而感,其中的道理如流水般在心中流淌,沁人心扉,使人受用無窮。
就算席慕遠自忖才高,可聽著老師讀書、看了文章之后,依舊心神為之而動,受到牽引后亦有所感。
“果然要近在咫尺的觀看、傾聽,才能心神入微,感秩序之態,體會士林神韻,從而心生所感,而樓下那群人再怎么折騰,也不過小打小鬧,幾場對弈而已,沒有半點收獲,最多得些虛名。”
念頭這么一轉,席慕遠感到自己對邱言的那一點妒火有些可笑。
就在他轉念的同時,其師周東義也讀完了文章,接著拍了下大腿,贊道:“好一個形色具于吾身者,這篇‘反身格物’,果然有所見地,這一句‘反身而誠,則舉天下之物在我矣’,可謂點睛。”
說完這些,周東義轉頭看向小陳先生:“我記得賀書長前些日子,似乎是在論戰中輸給了別人,接著便游學民間,增長見聞了?”
小陳先生這時也讀完了手上文章,點頭回道:“不錯,書長家學淵源,本就文思深厚,而且天資聰慧,是個讀書種子,不過礙于出身,所學所感難免好高騖遠,那一場論戰的敗北卻不是壞事,正好讓他收斂心思,從而放下身段,去民間走一走,到田間看一看。”
“不得了,不得了,”周東義嘆息起來,“如今看來,這一走一看,可是讓他看出了自身天地,離凝聚文心不遠了,老夫在這里要先給你道喜了。”
周東義手上的這篇文章,正是出自賀書長之手,文開心路。
“這是書長自己心思通透,所得雖還有粗陋處,卻已可見端倪。”小陳先生也不推辭,言語間顯是對賀書長頗為滿意。
二人的交談也引起了其他先生的注意,這品評文章,不像考官閱卷時那么枯燥、沉悶,席慕遠等人不敢隨意開口,可幾位大儒先生之間卻是平常交談,不時歡笑。
那龐楚則道:“賀書長都有這等本事,那個將他論敗的后生,應該也差不到哪去,我聽說似乎是叫做邱言,不知這次杏壇論道,他可有所為?”他狀似無意的說著。
聽到這個名字,正潛心體會的席慕遠心頭一動,留神起來。
而后,就聽小陳先生指著周東義身邊的一卷文道:“邱言的本事如何,你等可自行探究,他的文章就在此處。”
“哦?”聽到這話,其他幾人面色各異,都顯露出一絲意外之色。
周東義露出感興趣的模樣,問道:“聽說你曾動愛才之心,想將那邱言收入門下,卻被他拒絕了,此事是真是假?”
在小陳先生點頭之后,周東義嘖嘖稱奇,他沒有急著去看手邊文章,反而又道:“這邱言好大的心氣,連名滿天下的陳正叔都看不上眼,只是如此一來,他豈非未入書院,那又如何能文開心路?”
說到這里,他才拿起手邊那卷文,意味深長的道:“圣賢堂可不好找啊。”
而站在旁邊的席慕遠此時卻是面色陡變,心中泛起驚濤駭浪。
“邱言真的文開心路,魂入士林了?他沒有說謊?算算時間,莫非是提前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