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書長,何必指桑罵槐?我等是在論道,你拿些道聽途說之事攻訐,未免有辱斯文!”
七人一方,坐在最前頭的是名中年男子,留著胡須,氣質穩重,正在反駁。
賀書長的這番話,不只讓七名論道者色變,連觀論的學子也隱隱有了騷動,不少人面露不快。
邱言注意到,這觀論的人群,隱隱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并無太大反應,但大多數都面露不滿,但顯然是礙于書院規矩,強自忍耐。
而且,賀書長與另外其人的論道,已經持續了兩三天,在這期間,他口述己論,排比呼嘯,言語如長江大河般沖擊心靈,震懾人心。
現在,雖說出讓寒門學子不甘之語,但其勢已成,輕易間哪有人敢反駁?
“這賀書長的話有些欠妥,但與人論戰時,為達目的,說出一些刺激性的言論,倒也不算新鮮,只是此人的話竟能讓書院的文思變動,這就不一般了。”
以邱言的眼光,配合感知,能夠看出這位江南才子文思濃郁,見單論學識,不低于地魂書架的積累,但對方之所以能調動內外文思,靠的卻不是學識,而是自身氣運——
他的氣運,隱隱和理宗書院相連。
面對略有騷動的人群,那蔡櫻略顯不安,挪動了一下雙腿,但賀書長卻不動聲色,朗聲道:“我是要讓你等明白,人欲不分高低貴賤,人皆有之,歸根結底是因一個‘利’字,至圣先師說過,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可見‘利’乃小人之道。只有人人滅利、絕欲,才能天下大治!”
他的這番話里,隱隱有種高高在上的味道,好像一尊神靈,在俯視眾生,要引領愚昧的世人,不過,因為此言與賀書長先前論道的主旨一脈相承,四周之人,早被他的宏論影響了感官。甚至連念頭和心志都被感染,只覺得此人深悉人欲奧秘。
但其話語落在邱言耳中,傳入心中,卻令天沖魄越發隱去,連地魂書架都隱隱顫動,有了反應。
“這賀書長的見解,和我的人道之學有所沖突!任由他說下去,剛才的那點感悟,就要徹底消散。沖擊煉魄巔峰的機會就會失去!”
煉魄境,修士要依次煉化七魄,這最后一魄天沖,卻和前六魄不同。天沖兩字,“天”指的天靈,而“沖”則是沖擊,意為從天靈沖擊出去!
一般而言。只有魂兒能從天靈躍出,也就是魂出竅,但命修走的是打熬體魄的道路。血肉骨骼不可能從頭上沖出去的,不過,卻可借此一沖,讓人體與外界建立聯系。
另一邊,賀書長還在說著:“天與人,本是對立,蓋因人人有雜欲所至,天理至高,舍人欲而從之,方是正道!”
他這話一說,氣運牽扯之下,整個書院的文思涌動過來,隱隱構成大勢,呼嘯人群,讓人心驚,而那蔡櫻卻是眼中異彩連連。
但甄知佐、陳井、林覺,還有那七人之首的中年人都微微皺眉。
連坐在上首,不言不語的張華章也微微色變。
“這話和老師的提議有所偏差,卻也說明賀書長自行思考了,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形成文心,引領儒道,些許偏差,日后慢慢糾正就是。”
有時候便是如此,即便說的是錯的,旁人也感到瑕疵,但只要匯聚了大勢,就難以反駁!
不過,人群中的邱言卻是皺起眉頭,搖了搖頭。
他書生分身的修為,卡在瓶頸,就是因為性命兩道不平衡,雖有了道心拳意的雛形,卻難以進一步衍化,為了提升境界,他甚至將妖王金丹嵌在玉佩,隨身攜帶。一路北上,時常會抽出時間打熬體魄,讓玉上丹輻射身軀,令第七魄浮現,打破桎梏。
沒想到,這第七魄沒有因為妖丹顯現,反而因“天理”二字有感而出!
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契機,邱言又豈容外力破壞?
那邊,賀書長依舊平靜,臉上帶笑,風度翩翩,仿佛世上沒有什么不在掌握之中。
他見對面七人有口難言,又道:“你們拜在老師門下比我早,在書院里為學的時間比我長,但對老師的教誨,沒有太過深入的了解,有些紙上談兵了,不過這也難怪,有些事情,你們確實經歷不了,這天理為世上萬物根本,一旦精研,沉浸進去,自能明心見性,驅散人欲。”
他嘴上說著毫不客氣的話,但表情真摯。
對面的七人面露怒意,正要開口反駁,但一個聲音突然從人群中傳了過來——
“不知賀公子,吃不吃飯?”
這話來的突然、突兀,而且問的怪異,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轉頭,循聲看去,那賀書長營造出來的氣氛,為之一滯。
“什么人來這里搗亂?”
沉默不語的張華章猛地睜大眼睛,朝聲音的源頭看去,入目的卻是張陌生面孔,他如今是書院的主事人,對每一名同窗都知根知底,所以一見對方,就知道不是理宗門人。
“你是誰?這是論道之地,何故問出五谷之事?”張華章沉聲問道,聲音略顯尖細,卻不刺耳,有著一股威嚴。
那儒生拱手道:“學生遠寧邱言,來此旁聽,聽了賀公子的話之后,有所感悟,才出聲詢問。”
“哦?你就是邱言?”張華章皺起眉頭,“既是旁聽,那就多聽多看,學會自己思考,不要貿然問詢。”
邱言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從對方話中捕捉到一絲莫名指責,他還未決定加入理宗書院,這張華章的話未免太過托大。
“原來你就是邱言。”這時,賀書長聽了邱言的名字,也看了過來,“我聽說過你,你是這次劍南道的解元,蒙人相求,得了理宗薦書,受小禮迎接,也算是不錯了。”
同為被迎之人,賀書長知道邱言并不奇怪,他還是一副淡然含笑的模樣:“你也是寒門出身,聽到我剛才的話,有所不滿也是正常,只是這次論道,算上今天,已經持續了三天,很多話都是上承前文,有理有據,所以無可辯駁,切莫斷章取義。至于你提的問題,未免有些嘩眾取寵了。”說著,他失笑搖頭。
那旁邊的蔡櫻也抿嘴輕笑,別有一番美態。
“看來兩位是不打算讓我這個外人說話了,”面對張華章和賀書長或明或暗的斥責,邱言搖了搖頭,“這理宗書院,原來也是個徒有虛名的地方,連這論道講理都要先看身世,不然連話都不能說,也罷,那邱某就此告辭。”說著,他竟是轉身就走。
坐在旁邊的甄知佐心中“咯噔”一聲,知道邱言對書院有了惡感,而靜默不語的林覺微微抬頭,眼露精芒,至于那陳井卻是咧嘴一笑,仿佛早有預料。
“慢著!”張華章眉頭緊鎖,“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你被接來此處,莫非不是來投理宗門下的?”他雖心有不快,卻也知道,邱言說出了剛才那番話語,若任其離去,很可能平白承受污名,所以要先將事情說清楚。
邱言聞聲停步,轉身道:“理宗尚理,理者禮也,這拜師不是隨便的事情,我尚未見過兩位先生,未行師禮,如何能算理宗門人?”說話的時候,他清楚的察覺到,四周的文思之氣隱隱壓迫自身。
“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既然不是門人,那我確實管不到你,不過,你提的問題,太過荒唐,我等談論天理,為天地之道,你卻言及瑣碎五谷,未免…”
邱言則道:“探究、領悟天理的,終究是人,我記得大陳先生曾說過,‘有道有理,天人一也,更不分別’,可見天理并不是方外之士所說的冥冥太上,而是貫通了自然和人道的一種道!一種秩序!讀書為學,欲窮天理,可明了之后要做什么?難道束之高閣?非也!而是要轉為人用!”
“此言大繆!”賀書長長身而起,“天理一明,身心通暢,人欲雜念便被驅除,內外通透,本就是大成就,怎可為人所用?這種以人用天的想法,本身就是人欲!需要滅絕!”
他的話語一出,周圍登時文思沸騰,而邱言體內的天沖魄卻越發暗淡。
“哦?”邱言瞥了賀書長一眼,“我的話,是從大陳先生之語中衍生出來的,不知賀公子的這番宏論,又有何根據?”
賀書長尚未回應,那蔡櫻就當先開口道:“賀兄的話,是通讀了兩位先生的著作后,自行感悟出來的,你這書生,初來乍到,所以不知賀兄的才華,他能過目不忘,任何書籍只要一看,就能明白其中精神,如今得了名師,凝聚文心是早晚的事。”
“過目不忘?果然天賦異稟,只是看書和領悟是兩回事,不說別的,就這天理和人欲,恐怕賀公子就沒有領悟透徹。”
邱言說到這,所幸邁開步子,走了過去,他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等自降生世間,就需進食,否則就會餓死,這渴望飽食的想法,照你的說法,那也是人欲,莫非明白了你口中的天理,這人就能不吃不喝了?你這要滅的,哪里是人欲,分明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