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字不長,一口氣寫完,邱言就扔掉樹枝。
祁九聯疾步上前,顧不得形象,直接蹲下身子,緊盯著“山河”兩字,從中感受到一股自然氣息,因是樹枝在泥土上劃出,略顯模糊,偏有一絲狂野不羈的意境若隱若現。
見到他的這個動作,甄知佐的注意力也移到了這兩個字上,面色再變。
“這兩個字,果真有種闡釋山河的味道,雖只是表象,但山厚水流,給我一種山河在自我介紹的感覺,有了生氣,看來是抓住了一點山河的韻味…”
甄知佐想著,又看了邱言一眼,他這次過來考察,先是打聽了邱言的名號,隨后借著家中人脈,得了兩首邱言在武信城抄錄的詩詞,也算了解了書法造詣。
不過,邱言領悟字形骨血的幾幅字,卻沒能得見。那幾幅字,被張府、知府和孫家收藏,輕易不肯示人。
武信文會時,邱言記錄他人詩詞的字跡,雖有神韻,但落在甄知佐眼中,卻不會因此而高看邱言,理宗擇人,首看德行,后看才學,書法造詣不在其中。
邱言的德行如何,從他對待劉懷一家的事上就能看出,至于才學,一道解元,兵策平疆,被圣上稱為“國之賢才”,凡此種種,已讓甄知佐認可了邱言。
至于這書法之道,在他看來只是錦上添花。
不過,這個想法,在看到眼前的五個用樹枝寫下的字后,有了改變。
“那太虛先生認為世上萬物,都是太虛之氣構成,連人身也不例外,所以精研萬物,要由外而內、由天而人,想靠著參悟太虛之氣。進而闡釋人道至理,這祁九聯雖學問不顯,但其書法根基卻在于此,闡述山川河流,然后超脫,感悟一氣!”
想著想著,甄知佐的念頭漸漸有了變化。
“而這邱言的字中,隱約有氣態彰顯!照他的說法,是看了祁九聯的字后,有所感悟。他能從幾個字里面,就有所領悟,進而以筆表述,可見悟性不低,若因此而入太虛之甕,那就不妙了,這樣的人豈能讓其學派搶去?”
一念至此,甄知佐的心里,竟有了一絲急切之意。
另一邊。邱言卻在與祁九聯交流心得。
這位少年書圣,雖然心性高傲,但面對邱言的時候,卻有種復雜情緒。既有不甘,又感欽佩。
此刻,聽邱言言及字表山河的感悟,祁九聯居然生出一種被肯定的感覺。連那絲狂態,都下意識的收斂。
這一幕看在甄知佐眼中,分明就有種恭敬受教、受寵若驚的味道。
“不簡單!這個邱言。不簡單啊!”
這樣想著,他心下念轉,正要上前與邱言攀談,卻被遠處傳來的一聲呼喊給打斷了——
“表弟——”
邱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循聲看去,就見劉越急急跑來,隔著老遠,就喊出聲來。
“表哥,什么事?”邱言見狀,轉身應了上去。
劉越到了跟前,先是彎著腰,急促的喘了幾口氣,平復了一下氣息,然后才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是父親讓我來的,家里來了客人,聽說是趙老先生知道你中了舉人、拿了解元,讓人送來的,是泉佑書院的才子,父親讓我來找你,不能失了禮數,怠慢了客人。”
“趙老先生?”
聽了劉越的話,邱言立刻知道了所指何人,應是在武信城有過交集的趙秉承。
“趙老先生讓人過來送賀禮?中舉才多大的事,豈能驚動長者。”邱言搖搖頭,話是這樣說,但里面的緣由他很清楚。
趙老先生本來看重他,是為和馬陽較勁,但現在送賀禮,就不是因為馬陽了,而是由于邱言一策平西南,上達天聽,才學和機遇一下子齊全了!
“兵策之事的影響力終于要散開了。”
心中轉過這么一個念頭,邱言向甄知佐和祁九聯告了罪,便告辭,隨劉越而去。
看著邱言遠去的背影,甄知佐沉吟起來,目光掃過地上的五個字,若有所思。
“難怪劉靜不惜欠下人情,也要薦這邱言,果然非同一般,那泉佑書院乃蜀學正宗,趙老先生,應該是趙秉承,蜀學如今青黃不接,看來是看上這邱言了。”
他的這個念頭剛剛落下,就聽旁邊的祁九聯指著地上五字,對仆從道:“去叫人找字匠過來,將這幾個字做成雕版。”
那仆從滿臉不解:“少爺,若要字帖,直接去找邱公子,讓他再寫一篇就是了,何故雕印這地上之字?泥土松軟,難以成行,不比筆墨書寫,有所缺陷。”
“并非如此,”祁九聯看了甄知佐一眼,然后低語道,“邱言只是有所感悟,單論字表河山,并不及我,但他這五個字,卻用了巧法,借了地利,若非以枝為筆,以地為紙,哪里寫得出這么濃郁的天地之意?照我說的去做!”
此話一說,甄知佐眼皮子一跳,迫切感更甚,便順勢抱拳告辭,轉身回走。
待甄知佐的身影消失街角,祁九聯的那仆從突然道:“少爺,您剛才那話不該說,讓理宗的人聽了去,定會看重邱公子,豈不是…”
“祿叔,這事我心里有數,”祁九聯卻是笑了起來,“我觀那邱言之氣,不是個能被約束之人,而理宗之人,個個眼高于頂,豈能容得下他?估計最后還能看一場好戲…”
“但愿如此。”仆從搖搖頭,從祁九聯的話中,他聽出了一絲私心,暗自嘆息。
“蜀學和太虛書院都在關注邱言,而那德學的李琦,聽說也曾與邱言接觸過,局勢混亂,當早日將邱言收入理宗,這樣一來,無論他成就如何,總歸不會變成威脅。但要是入了其他書院,就不好說了。”
甄知佐心中想著,腳下不停,一路走去,很快見到了候在半途的張鈺和劉框。
“你們來的正好,”甄知佐走了過去,邀兩人又進酒館,“且隨我來。”
待得三人落座,甄知佐也不繞圈,開門見山的道:“有件事。我要委托于你二人。”
“甄公子盡管吩咐!”張鈺和劉框聽了,不驚反喜,對于他們來說,能幫理宗之人辦事,不光有面子,還有里子,日后能扯起虎皮做大旗。
甄知佐點點頭,繼續道:“我有急事,要先回東都。面見吾師,但這邊還有事情沒有辦完…”
說著,他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你二人既與邱言相熟。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里,便伴其身旁。這些銀兩你們拿著,然后去城東井書齋,按著單子買書。給邱言送去。”說到這里,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清單,放在兩人面前。
“這種事情。怎能讓甄公子破費。”張鈺和劉框哪里會接銀子,只是將那單子拿去,大致掃了一眼,入目的都是大小陳先生的著作,頓時心下了然。
兩人對視一眼,都意識到邱言前途無量。
“銀子你們收著,不可妄動他念,”甄知佐說到這里,話鋒一轉,“另外,你們今后也可常去書齋閱書,學一學格物窮理的道理,加深學識,雖不能入書院門楣,但日后理宗傳遍天下,執儒學正統后,卻也更易理解,也能教書育人。”
“這…一定,一定。”
張宇和劉框學文習字,為的是有個出身,贏取功名,哪有什么教書育人的心思,但聽到甄知佐的吩咐,當然不會反駁,只是一味的應著。
甄知佐自然看得出來兩人言不由衷,只是搖頭:“世間紛亂,天理不明,就是因為人欲太旺,令陰陽二氣失衡,所以才要多讀書,多明一分天理,就能勝一分人欲,這個道理你們不懂,日后免不了還要經歷一番劫難。”
話落,他站起身,也不拿銀子,便轉身而去。
“那甄知佐應該會有所行動。”
回家的路上,邱言心中盤算。
“這次借著與祁九聯交流的機會,展現出一點所謂的道心拳意,應該能激起他的一點心思,我這分身,不可能走循序漸進的道路,而是要體會人道,這學派之爭,就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但總歸要給自己一個定位…”
這樣想著,他和劉越回到家中。
正堂,劉懷正與一名青年交談,臉上帶笑,見到邱言進來,連忙招呼:“言兒,過來,給你趙兄弟見個禮。”
邱言依言過來,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立刻察覺到一絲微弱的兼容并包的文思氣息。
“邱兄,在下趙軸,有禮了。”那人也迎了上來。
邱言笑道:“原來是趙兄,不知趙兄與趙老先生…”
“正是家祖…”
二人熟絡之后,趙軸便說起這次所送之物,原來是一方硯臺,文人之間送禮也是有著講究了,邱言對此也算熟悉。
這趙軸極會說話,言語間讓人如沐春風,往往出言奉承又不露痕跡,無怪乎剛才劉懷一臉笑容,對此人很是親切。
交談到一半,他突然心中一動,卻不是從趙軸的話中有了什么感悟,而是察覺到五沼之地中的一座神像,被人圍住了。
透過神念,邱言亦發現了隱藏在這些人背后的超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