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面前的那篇文章,方子延怔怔出神。
此刻的他眼窩深陷,皮包骨頭,雙目無神。
短短三天時間,方子延日日噩夢,夢見自己成了無能之輩,往日奉承自己的人,全部變了一副面孔,冷嘲熱諷,那種羞辱,令他心肝撕裂、精神恍惚。
書童在旁不停的念叨著:“公子,我方才打聽了一圈,好多人都在傳,說您被邱言那廝用一篇文章破了銳氣。這情形可不太妙啊,繼續下去,有損您的名聲!”
這話,他已反復說了多次,但方子延始終沒有回應。
又說了幾遍,嘆了口氣,書童便將書桌收拾了一下,就要退下,但忽然想到一事,便又說道:“那邱言今日就要返鄉,好多人都去送行,弄了好大的陣仗,當真令人氣憤,那邱言…”
他這話剛說到一半,就被一個沙啞的聲音打斷——
“邱言要走?”
就見方子延抬起頭,眼中重新浮現光澤。
書童見狀,泛起欣喜,趕緊道:“沒錯,那邱言寫文辱您,居然就要這么走了,實在令人氣憤,要不要找些人過去,讓他當眾出丑?”
方子延愣了一下,然后搖頭苦笑起來:“讓他出丑?如何出丑?先前的那番布置,都毫無作用,如今…”他停住話語,只是搖頭。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誰?”書童出聲詢問。
“方公子,邱解元離去前,給您留了點東西,托我們送來!”
“邱解元?是那邱言!”聽到這個名字,書童面色一變,“他還要羞辱我家公子?走!走!走!我們不要他的東西!”
但書童的話,卻讓方子延打斷了——
“讓他們進來吧。”
“公子?”書童滿臉不解。
“去,開門!”
“是…”無奈之下。書童只得將門打開,從外面人的手中接過一篇文來,文中字字飽滿,神韻內藏,一看就是出自邱言的手筆。
待得將文放在桌上,方子延凝神去看,注意到開篇的“勸學”兩字,不由瞳孔一縮,然后一路讀下來,從中感受到一股莫名之意。滲入心田,再看桌上的幾卷經文,隱隱有隔閡、疏離之感。
目光在書卷與兩篇文上來回掃過,方子延又想起最近夜里的噩夢,嘆息一聲,吩咐書童:“叫人將這兩篇文裱起來,帶回遠寧,懸在我的書房里。”
“您說什么?裱起來?這可是那邱言寫來侮辱你的,那邱言用心歹毒…”
“不要再說這些了。”方子延還是搖頭。催促一聲之后,坐回椅上,拿過來一本書,將之翻開。
“那幅字不簡單吶。蘊含了不少奧妙,配合《勸學》,時常觀摩,對學業和心性有不小好處。居然這么大方的送了出去?”
行進的馬車中,邱言端坐一處,翻看著手中書冊。小鄭云則趴在一角熟睡,而八字古篆正盤旋空中,不時傳出意念波動——
“我從旁人的議論中,多少猜出了那方子延的所作所為,落到這般下場,也算咎由自取,但你卻送出這么一篇文章,莫非還要引導拯救?”
邱言聞言,放下書,抬頭看了古篆一眼,搖搖頭道:“心性、心境,是個人的事情,人貴自知,方能處世,旁人如何能救?我與方子延的恩怨,在那篇《傷仲永》中終結,但其人若能知恥而后勇,或能演繹一場人道精彩。”
八字古篆還是不解,想了一會,突然道:“你莫非要為世人留下個‘兩書勸學’的典故?”
邱言卻道:“你生于圣賢筆尖,可知此句之意——”
“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
“不是很容易理解么?”八字古篆心有不解。
“不錯,”邱言點點頭,“世上道理都是聽著容易,”說到這里,他笑了起來,“我這番入世,非為亂人道,而是為了感悟人道。”言畢,便不再理會古篆,專心看起手中書來。
馬車行至中途,碰上了等在半路的劉懷一家。
由于沼人過境,南疆因而危險,邱言托張府將劉懷一家人帶去劍南道北,在張家的一座莊園安定下來。
前日,膘信領的那支孤軍亦被圍困,殲滅大半,被驅出劍南疆域,正好邱言拜過了座師,要回返家鄉,就讓張家接了劉懷等人,在半路匯合。
秀才中舉,按照習俗,要在家鄉歡慶,更何況邱言還是解元,連遠寧知府文安國,都特意派人去劍南城道賀,所以劉懷一見邱言,就不住的夸贊,面龐激動的通紅,仿佛中舉的是他一樣。
隨后的路上,劉懷不時念叨著故去的妹妹,也就是邱言的生母,偶爾也會談及邱宗林,話中已沒了原先的怨念。
“邱宗林一輩子就想考個舉人,卻沒能如愿,如今你中了舉,也算全了他的心愿,抽個日子上柱香,告知他倆吧。”
劉懷在車上喝了點酒,念叨著念叨著便睡了過去。
而后,劉越又和邱言聊了起來。
這位表哥,如今在邱言面前,顯得有些拘謹,談了幾句,他想到一事,忍不住問道:“我聽人說,這次沼人犯境,表弟你曾向朝廷獻策,不知是真是假?”
邱言也沒打算瞞著,就回道:“我只是寫上幾筆,投石問路罷了,真正平定兵禍的,不是筆桿子,而是槍桿子。”
“那就是真的了?了不得啊!”劉越一臉驚嘆,“還是讀書好啊,我只認得幾個大字,連賬都算不清楚,可表弟你中了舉,就是老爺了,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那張家莊子的人都說你是文曲星轉世,是要當大官的…”
他躊躇了一下。最后才道:“以后我家娃若是讀書,表弟你能不能抽個空,幫著教教,若是…”
“這有什么好說的,責無旁貸。”邱言笑著應下,感到身上的親緣因果正在漸漸松懈。
這次碰到劉懷一家后,親緣因果就隱隱顫抖,讓邱言心生明悟,清楚了這道因果的前路為何。
馬車行進,傍晚時便到了遠寧府。
府城外面。早就站了不少人,為首的是那知府幕僚孫刑名和那潘府的二少爺潘向。
邱言中舉、得了解元的消息,早就傳到了遠寧府,引得上下重視,而近日沼人兵災平息,有關此事的始末,逐漸浮出水面,邱言得天子贊許的事并非機密,官場上自有一套消息流傳的渠道。讓眾人知曉,這文安國也已經有所聽聞。
如此一來,邱言的事就不再是小事,他這次坐車返回。遠寧府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便派出了孫刑名出城迎接!
這可是不低的待遇了,當初馬陽前往青昌,那青昌縣令也不過就是如此。
當然了。現在的邱言,論民望和地位,遠遠及不上馬陽。之所以能有這般是待遇,主要還是因緣際會,多方促成。
不過,這一幕落在劉懷等人眼中,卻是無比震撼,他劉懷自從離開遠寧,兩年間沒有回來一次,如今隨著邱言回來,見到這般場面,不免激動。
“慎之,你可是讓我好等啊。”
一見馬車過來,孫刑名就上前幾步,邱言則是下了車,迎了上去,二人敘舊,那城外的人群,不由議論紛紛。
頓時,滾滾民愿涌來,將邱言包裹其中,穿皮透骨,令生魂為之大漲,人魂、地魂、天魂隱隱震動。
“嗯?”邱言不由心中一動。
這時,潘向也走了上來,口呼賢弟。
和一個多月前相比,這位三府都指揮使并無太大變化,只是面色蒼白了不少,眼中布滿血絲,一副憔悴模樣。
他這次算計沼人,最后反而中計,損失慘重,不光沒能建立起威信和名聲,還失了上級信任,據說很快就會去職,凡此種種,讓其寢食難安,憔悴也在所難免。
不過,自從知道了邱言的那篇兵策后,想到自家和邱言的關系,卻讓潘向有了想法,才會屈尊過來迎接。
和邱言說了幾句,潘向又向劉懷行禮。
這下子,讓劉懷心驚不已,老人在潘府做了多年管事,自是認得潘向,以前都是他小心翼翼的給潘向行禮,現在突然反過來了,這么大的轉變,讓劉懷一時難以心安。
目光一轉,劉懷在人群中看到了幾張熟悉面孔,既有潘府的同僚,也有自家的街坊鄰里,當年他被潘府辭退,旁人都道他劉懷這輩子算是完了,多有嘲笑,但此刻再見,一個個的臉上卻都是敬畏、后怕和羨慕之色。
當日一時困頓,誰知還有時來運轉之日?
劉懷當然知道,這些變化是因為什么。
“言兒,你當日說,有朝一日,要讓我風風光光的回來,我那時還道你只是安慰,沒想到這才過去多久,就成真了…”
隨著這句話的說出,邱言頓感親緣因果變化起來,其中的一部分迅速瓦解、飄散,讓他整個人生出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心思剔透,生魂三魂竟有了聚合的跡象!
而后,心神一震,感知急速擴展!
霎時間,周圍人的情緒波動,頓時無所遁形,、妒忌、羨慕、敬仰、崇拜…
一個一個,好似黑夜里的火把一樣清晰!
感知還在擴展,很快到了百丈之外,籠罩了周圍樹林。
突然!
殺意!
邱言的感知中,出現了兩道澎湃殺意!
凝聚!爆裂!隱而不發!
赫然就是針對自己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