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三年七月,越后直江津町西南妙覺寺內,朝山日乘與虎哉宗乙各持棋子正在弈棋,室內香爐里散發著淡淡的香氣,窗外風鈴輕輕晃動屋檐上的雨滴輕輕落下,遠處的水竹發出叮咚的聲響,一派和諧安寧氣氛讓人不自覺的放松。
年過三旬的虎哉宗乙到和幾年前一樣的年輕,手持黑棋靜靜的盯著棋盤凝神沉思,粗茶淡飯沒有損失他半分從容淡定的氣度,經過幾年的禪修漸漸有些一代高僧的氣質,他早已不是昔年一文不名的年輕僧人而是越后知名的學問大師,高深的禪理和卓越的文化素養使他的名聲漸漸傳到關東。
隨著吉良家的聲勢日漸提高,這座并不起眼的妙覺寺也隨之成為越后乃至關東引人注目的地方,來自各地的商旅都會在妙覺寺逗留片刻上一炷香祈求平安幸福,傳說中在這座寺院里上香就會被神佛保佑,因為神佛對上総足利家總是格外的青睞。
虎哉宗乙在離開京都之前,曾經在妙云寺里聽候快川紹喜的教導,他的授業恩師就傳給他“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八字真言,由此虎哉宗乙便努力貫徹知行合一的理念,除去實施筆耕不輟的做記錄以外,這些年并沒有窩在直江津這一方小天地里足不出戶。
他就像個苦修士那樣輕車簡從,只帶著幾個徒兒走遍大半的北陸、關東,并造訪過信濃的飯繩山,出羽的羽黑山等修驗道場,還和真言宗的山伏僧人一道禪修過半年有余。這些年從美濃國到京都的諸多名山大川,再到下向越后以來走訪的諸多地方,所記錄的山川地理、文化風俗方面的游記足有尺余厚,這其中就有他的親筆記錄也有口述給徒兒做的記錄,內容之豐富保羅萬象成為一生的游記。
而朝山日乘則越發的身寬體胖。原本雄壯的個頭也慢慢有些橫向的趨勢,一張富態的胖臉紅光滿面連帶著兇神惡煞的樣子也減少七八分,嘴角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就像個彌勒佛似的,這會兒他手持白棋呆愣許久不知該如何落子。
朝山日乘的白棋大龍已經被攔腰斬成兩截,而黑棋一方已然勢不可擋開始四處分割圍剿白棋,朝山日乘眼看這局已無繼續爭斗下去的必要便索性丟下棋子認輸,放下心思轉而欣賞窗外的風光,說道:“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摩詰居士的詩清雅如這雨后的蘭花,看著只是初讀便有一種讓人心曠神怡之感呀!”
虎哉宗乙放下也丟下棋子,望著庭院里的假山溪水淡淡地說道:“東坡居士曾說過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善于表現幽靜山水和恬淡從容的心情,讓人讀后有愛不釋手之感。”
清風吹散云彩露出久違的太陽,一縷陽光落在屋檐下漸漸庭院里響起蛙鳴蟬叫,二人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顯然是沉醉在安寧祥和的雨后美景中,恰而此時前庭傳來一聲吵擾聲打斷他們的安寧恬淡的心境。
一個小沙彌匆匆跑進來,說道:“師父,杉浦法橋又開始鬧了,幾位師兄制他不住呀!”
“果然又是杉浦法橋…”虎哉宗乙苦笑一聲,無奈的搖頭說道:“由著杉浦法橋去鬧吧!只是注意莫要他讓傷到人就好。”
這小沙彌連忙領命退下。朝山日乘捏著長長的胡須若有所思地說道:“公方殿下怎么會想起將這一向宗的法橋送到妙覺寺里加以管束呢?貧僧也試過這杉浦法橋的能耐,以貧僧這一身蠻力竟扯不動他,就這一身怪力果然是非同尋常之輩呀!”
虎哉宗乙說道:“公方殿下的想法如天上漂浮的白云無法捉摸,不過這位杉浦法橋到來這大半年里確實越發的收斂火氣,半年前還是每日都要鬧上一會才能睡下,不是傷到寺內的護院武僧就是砸壞伽藍惹出風波,現在已經降低到十天八天才會想起鬧一鬧,已經許久沒有傷人了。”
朝山日乘呵呵笑到:“這應當是宗乙大師的度化的功勞,貧僧這日蓮宗的佛子不是也被宗乙給度化了嘛?整日禪坐精研佛理修生養性,到是逐漸將這肥胖的體重給降下來了,果然還是在這佛寺里待上半年總是好的,這幾年來回奔波著實對身體不好呀!”
身為吉良家的外交使者,朝山日乘當然不能整日無所事事的呆在寺院里坐禪發呆,這幾年上京溝通朝廷幕府,聯系寺社僧團以及各地的大名會晤著實沒少走動,包括播磨國調略的前哨聯系也是朝山日乘做的,丹波國的波多野秀治,河內國的畠山高政,以及大和國的筒井順正也都是他代為引薦給本多時正由他上手操控,沒有他這些年在畿內的東奔西走便無法施行這一次反制三好家的策略。
朝山日乘本就是個不禁五戒的花和尚,在畿內迎來送往過慣浮華的生活就不免要逐漸身寬體胖起來,這次因為吉良家的戰略調整又把他暫時調回來休整,于是朝山日乘就跑到妙覺寺賴著不走,這半年里小日子過的到是挺滋潤,不但減肥成功還讓臉色越來越好。
面對朝山日乘嬉皮笑臉的表情,虎哉宗乙有些無奈的說道:“此語且可不可傳出去,貧僧可沒有度化日乘大師,那是日乘大師戒了葷腥,整日在寺內吃些粗食的緣故,可不是貧僧度化日乘大師呀!”
“哎,都差不多都差不多…”朝山日乘正要說話,句瞥見那小沙彌又一溜煙的飛跑進來道:“師父!杉浦法橋安靜不鬧了!他被掛單的那位隨風小師傅給說服了,還向神佛發誓以后再也不鬧了。”
“噢?是龍興寺隨風嗎?他又對杉浦法橋說了什么?”虎哉宗乙有些意外地說道:“杉浦法橋什么時候變的這么好說話了?貧僧可是勸過好多次都沒有效果的。”
小沙彌囁嚅著說道:“只是看到杉浦法橋被隨風小師傅說了幾句就安靜下來了,具體情形徒兒也不知曉。”
朝山日乘疑惑地問道:“這龍興寺隨風是何許人也?”
虎哉宗乙說道:“這位龍興寺隨風到勉強算的上貧僧的師弟,乃是家師希菴玄密推薦來的優秀人才。據說其本是陸奧會津地方有力國人蘆名盛氏的同族一門眾,俗名蘆名兵太郎,十四歲在會津道樹山龍興寺出家得度,沒多久便前往粉河寺拜在僧正皇舜大師門下,又過兩年前往畿內延歷寺、三井寺、興福寺以及妙心寺修行。前些日子拿著家師的推薦信來到妙覺寺掛單修行,到如今才二十四歲而已。”
“原來如此,天臺宗的掛單年輕僧人呀!”朝山日乘咂咂嘴說道:“在畿內幾家大寺修行…看起來也是位遍才無雙的學問僧,能勸住杉浦法橋便是因為這個緣故吧!這么年輕就有如此才具,看起來真是位前途無量的優秀佛子呀!”
“大概是這樣吧!”虎哉宗乙淡淡地說道:“只是這位隨風師弟來到越后似乎有其他想法,最近一直在直江津附近化緣修行幾乎沒怎么在寺里居住,不知今日怎么就碰到杉浦法橋又把他給勸住…”
朝山日乘笑著說道:“年輕僧人總是更喜歡體驗生活,就像宗乙大師不是也行過萬里路了嘛!多走走多看看終歸是好的,窩在寺院里做學問研究佛理終究是個只會讀經文的書呆子,宗乙大師常說的知行合一大概就是這個吧!”
“前些日子。隨風師弟曾找過貧僧,希望貧僧代為引薦他見一次公方殿下。”
“噢?要見公方殿下呀!這是什么意思呢?”朝山日乘扶著下巴凝神思索道:“會不會與會津蘆名氏有關系?”
“這個貧僧就不知道了。”虎哉宗乙不置可否的搖搖頭說道:“貧僧正打算拜見公方殿下,就順道帶著他前往春日山城,能不能見到公方殿下就看他的緣分了。”
幾日的云歇雨收并不是雨季的結束,才幾日的功夫又是風云突變山雨欲來。狂風驟雨伴隨著雷鳴閃電來的比往日更加猛烈。越后幾條河流同時暴漲給泄洪疏浚帶來巨大的壓力,好在信濃川與阿賀野川開挖的新堀川紛紛投入使用,給行洪泄洪帶來極大的便利,確保洪峰泛濫期間沒有造成堤壩被沖垮,農田被淹沒的惡劣事件。
新潟町建立的重要意義之一,就是為經常河川泛濫的信濃川、阿賀野川帶上籠頭,讓兩匹烈馬更加馴服能化為越后農民所能使用的水力資源,幾條新堀川構成枝杈狀的河道網逐漸蔓延到海岸線上,不但可以行洪泄洪沖刷干潟,還具有灌溉土地擴大水田面積的重要作用。
若非吉良家有這一套完備的制度。只怕今年的秋收情形會比去年更加嚴峻,關東地區傳來的消息遠比吉良家臣團想象的要嚴重的多,鐮倉也是狂風驟雨一刻不停海堤被沖垮多處,海水倒灌農田被淹給北條家造成巨大的損失。
甲斐也被一場狂風暴雨摧殘的十分凄慘,種植的大麥近半損毀已成定局,南信濃有三分之一的大麥受到損失,北信濃與上野受災形式相當嚴峻,至于關東其他幾國的情況多半也不會比這里更好,就連駿遠三一線以及尾張伊勢兩國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失。
春日山城評定間里群臣云集,吉良義時面色嚴峻的盯著一組損失數字,冷聲說道:“又一次連續三年的大災,這已經是近十年來第二次連續三年受災了吧?自從應仁之亂以來這近百年辰光里,且不說人為制造的兵火不斷,就是天災也日漸頻繁起來,近十年里總有七八年是災年,豐收變成一場可望而不可及之事,或許往后的日子會跟更難過,諸君要早早做好心理準備呀!”
浪岡顕房驚訝地說道:“公方殿下的意思是?”
吉良義時慢慢說道:“諸君當知道但凡幕府更迭,王朝興替總是以爆發大規模的天災為起始點,這一點可以參考明國歷史便可知道其中的變化。天災興起兵火即生這是規律,其因由無非是武士農民都吃不飽飯就只有掀起動亂!根據余的多年精研發現歷史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嚴寒襲來,異常天氣成倍的向上增長,不但是我日本一隅之地是這樣,便是大明國也是如此。”
細川藤孝點頭道:“這個臣下確實聽明國的商人說起過。大約是二十年多年前曾出現過數次七月隕霜,八月雨雪的惡劣天氣,不是天寒地凍雨雪變多就是連年干旱,就連江浙一代的溫暖地區也難逃這個厄運,所以許多海商才會鋌而走險做其走私的行當。”
本多時正言道:“弘治四年西國大風雨,尼崎、別所、鳴尾、今津、西宮、兵庫、前波、須磨、明石遭遇津波襲擊,狂暴的海浪沖垮堤防沖毀村莊并卷走岸邊的諸多漁民,對西國多地造成的人口及農業損失無法計量,西國赤松家受損尤為嚴重,所以才給我等調略的可乘之機。”
吉良義時知道小冰河期的巨大威力。大明帝國被拖垮一部分原因是畸形的整體內部朽爛,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可怕的小冰河期帶來連綿不斷的災難,《廣東通志》上記載“正德元年,瓊州府萬州雨雪”,“正德四年。廣東潮州隕雪。厚尺許”,這瓊州的名字很顯然就是海南島,由此可見這得多么寒冷的季節。
此事不宜深談下去,否則很容易帶出接連不斷的問題,所以吉良義時只是淺淺的吩咐幾句便說道:“天災總是不可避免的,我等也無力干預,但是一定要竭力阻止不能任其泛濫成災,而后諸君的重點就要放在往后的防治災難上,抗旱防澇尤為重要。”
接著就是討論飛騨國傳來的情報,自從跟二月底出兵飛騨以來。安田長秀的經略真可謂順風順水毫無阻難,自稱國司姊小路氏的三木良賴東拼西湊的一千五百軍勢,在越中軍的猛攻下沒堅持多久便像那冰雪如烈日般消融不見,三木良賴與三木自綱父子被當場俘虜,所謂的三木聯軍頓時做鳥獸散。
身處飛騨國北部的有力國人,江馬時盛則早先一步發現情勢不妙急忙降服,并成功的由降臣蛻變成帶路黨為越中軍打前站,隨后加入越中軍的飛騨國人越來越多,沒過多久便膨脹到四千余眾,幾乎囊括絕大部分飛騨國人眾的力量。
三木家的所有領地都被平定,不愿意降服的頑固者只能帶著幾十個兵丁瑟縮在小城砦里,企圖用這一丁點力量擊退強大的越中軍,他們充其量也就是個小村莊的地侍領主,拉幾十個兵丁跑到山上的城砦里準備堅守,結果左等右等不見越中軍殺來,自己反而因為山上城砦里的糧食吃光又給餓跑下山來。
就這么一群逗人發笑的飛騨國人還真讓他們拖拖拉拉堅持一個多月,到不是說他們有多么厲害的戰斗力阻滯越中軍的進攻,而是安田長秀有意識的放縱這些抵抗堅決的國人逃回去,然后再一點點收拾他們方便改易本領。
這些小城砦的城主本事不大拉壯丁的能耐到不小,大到兩三百農民小到十個八個壯丁的城砦都有,安田長秀所率領的越中軍就像一輛開足馬力的壓路機似的一路碾壓過去,這一切做的還算順利,幾乎以無傷完勝的戰績打贏一場又一場小規模的籠城戰。
但是很快就遇到一個刺頭擋路,那就是躲在飛騨國西部莊川流域的歸云城城主內島氏理,此人自稱飛騨國第一流的英杰人物,只是因為地處最偏遠的御前岳以西,連接飛騨國的單項通道被掌握在手里就可以關起門來做山大王,唯有一條通往飛騨以外的道路就是莊川。
安田長秀在此之前并沒有想過內島氏理會反抗他,他所率領的越中軍也沒有選擇更加清淺的莊川進入飛騨,而是走神通川的主要支流宮川侵入,所以當大軍陷入飛騨東部的大片盆地之中以后,就沒辦法對群山遮蔽的歸云城發動進攻。
無奈之下只有傳令給越中的大熊朝秀,讓他轉告吉良水軍及時掐斷莊川流域上游的對外貿易,并順著莊川侵入內島氏的白川鄉,這白川向是孤懸于群山之中的一處河谷,下場的河谷里常駐人口不到八千人,除去越中的一條水路以外完全可以稱得上與世隔絕,因而被飛騨國人稱作陸上孤島。
內島氏理原本也沒打算死扛下去,只是想借著地利之機抻量一把換點好處來,他就算準吉良軍的主力都在宮川流域多半不會大費周章的繞過來,所以就作出一副我不怕你的架勢,還在白川鄉對豪族地侍吹噓自己家的歸云城是天下第一堅城,即便名震北陸的吉良義時、上杉輝虎親自前來也照樣拿他內島家毫無辦法。
法名隨風者,是為南光坊天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