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入城沒有耀武揚威也沒有夾道相迎,殘存的町民對占領軍的態度充滿了麻木不仁,他們的眼神冷漠如冰,似乎還帶著一絲憎恨和絕望,對于北條軍的盤查和驅趕不做任何抵抗,默默的聚集在城門口等待勝利者最終的宣判。
“廢了諾大的力氣收獲一座廢城!”北條氏康很憤怒,辛辛苦苦攻城許久奪下一座廢城,為了這座廢城他損失了兩千條性命,他在后悔這么拼命的攻城是不是太魯莽了,如果壓一壓節奏或許會那更好。
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沒有作用,忍著胸中的怒火制止武士們強烈要求亂捕的企圖,他嚴厲的警告所有武士:“這里剛發生過一場可怕瘟疫,如果不想死就別動任何東西!不但不能碰他們的東西,還要消除這里的瘟疫,拆毀所有的房屋加固城墻與天守,把所有死掉的人畜焚燒掉,包括他們用過的東西一律燒掉!”
這五百多幸存者還能剩下多少東西,城內的房屋被拆毀大半,糧食也吃的所剩無幾,整座城池窮的叮當響,城里的倉庫干凈的可以跑老鼠,里面既沒有金銀珠寶也沒有刀槍鎧甲,如果硬要從這些窮苦的町民身上掠奪什么,那就只有人狩了。
亂捕無非是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奸淫擄掠,他們曾經也是北條家的領民,如今站在北條家的對立面是因為戰爭,為了武士們發動的戰爭而戕害這些無辜人,這么做有傷北條家的仁德更不利于北條家對武藏、上野的經略。
人狩就跟不用提了,作為一介外來戶的北條家。想立足關東就得拉攏地方國人眾。比如有力的土豪地侍。還有生活在這片領地上的農民,公四民六就是他的拉攏方法,現在做善政都來不及哪敢去搞什么人狩。
攻城戰注定是得不償失的,要怪還得怪北條氏康與長野賢忠都不按常理出牌,北條氏康日夜不停的猛攻迥異于正常的攻城戰,長野賢忠寧死不降直到戰死到最后一名武士也大大出乎武士們的意料,總之這場戰爭是雙輸的結果,誰都不是大贏家。
長尾景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攻下伊勢崎城。為此也付出不小的代價,上野國人聯軍抱怨這攻城太難受,三萬四千大軍圍著一個小城攻了那么久什么都沒撈到,上野國人聯軍里嚷嚷著無力再戰需要休息的聲音很響亮,武士們商量著劃分一番功、二番功、三番功上謀得一份賞錢。
上野聯軍還沒準備好再打一場硬仗,或者說長野業正等國人眾的心思還是擋住北條大軍就好,主動出擊御敵于國門之外這種高端上檔次的戰略,顯然不適合只有號召力而缺乏強制力的國人聯盟。
當然他們也玩不起出征武藏,更不打算去實踐這套戰略,對面可是四萬大軍的北條家。不是他們這群烏合之眾的聯軍,守在家門口還有那么點地利人和。沖到武藏可就什么都沒有了,上野國的盟友嚷嚷著剛打下伊勢崎城都想休息幾天再說,人畢竟不是鐵打的累了就要休息。
一萬五千大軍的盟友們不動,長尾軍團自然也不能動,內部反饋的聲音表示不太愿意現在就去死磕北條軍,沐雨經風長途跋涉到上野國還沒怎么歇息就跑來打一場攻城戰,好不容易打贏了又巴巴的趕過去死磕北條軍,換做任何人都會覺得不合適。
諸多原因互相交疊,迫使長尾景虎率先攻破伊勢崎城也沒有去救援御嶽城,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被攻陷,長野業正也只是在軍議會上對一門眾戰死表示哀傷,但這位老將自始至終都沒過救援的打算。
死個一門從兄弟不算大事,武士就是一門刀口舔血的行當,由不得兒女情長哭哭啼啼,上野聯軍一萬五千多兒郎還指望他來庇佑,可憐一個死掉的一門,還不如去關心活著的人,長野賢忠的子女都留在箕輪城,以后給他們個體面的身份就算對得起這份香火情了。
長尾景虎的心事重重,戰事拖延下去對越后是極為不利的,殘酷事實擺在面前不容他選擇,幾日里糾纏功賞醫治傷員的庶務里不得脫身,好不容易忙完手里的工作放松下來,就帶著幾名貼身衛士走出營帳。
大營駐扎在上野國南部的邊界線附近的高山上,往北的平井城是山內上杉家世代居城,這座一百多米的土山名字就叫高山,高山的北麓還有一座高山城,屬于拱衛平井城的衛星支城市,來自越后上野的三萬三千聯軍就駐扎在高山的南麓。
軍營分成兩大塊,西面是上野國人聯軍,東面是越后長尾軍團,雙方大營之間有一排柵欄阻隔起來,只有幾個守衛看守的峠口才允許特別通行,到不是長尾景虎小氣歧視上野國人,這是長野業正提出來的辦法。
兩個州國,三萬三千人聚集在一起的大營總歸會有各種麻煩,人一多事情就多,家里長子幼子還有個親疏之別,大軍在外哪家吃的好,哪家住的舒適,又是哪家發的賞錢更多總是避免不了的問題。
眾所周知上野國連年受災領主貧困,地侍還在赤貧線上掙扎,另一方面越后國土地肥沃領民富足,表現在越后軍團里就是兵精糧足給養豐富,腌漬的咸魚,香噴噴的玉米面湯餅,雪白蓬松的大饅頭,還有以香濃的雞湯為底料做出來的烏冬面,再看看自己吃的是又冷又硬的飯團,一顆梅干點綴的糙米便當,心里不平衡尋釁滋事無法避免。
體現在賞錢上就更加明顯,雖然伊勢崎城被長尾軍團攻破,但長野國人聯軍認為自己也出了不少力氣,長尾家論功行賞的結果是一千貫永樂錢,武士首級一貫文,足輕首級按等級從二十文到兩百文不等。一番功兩百貫。二番功一百五十貫。三番功與一番乘、一番槍同樣是獎勵一百貫。
上野聯軍一文賞錢都沒有,城不是他們攻下的,破城時上野聯軍還在山下搖旗吶喊,長尾家不會賞他們也不能賞他們,接受長尾景虎的恩賞,等于承認自己是長尾家的家臣,自尊心超強的上野國人不允許這么做,既然不允許。那就只能看著長尾家的武士們歡天喜地的領賞干瞪眼。
野外扎營要比城內衛戍的軍紀更嚴格,不能去平井城下町走街串巷的喝酒買春,一幫精力充沛的武士窩在軍營里少不得要找點事干,每天都有三五次打架斗毆,時而還會有些腦袋不清醒的家伙用太刀、大槍來解決彼此的恩怨。
為避免軍營里不正之風,也因為上野國人很擔心兩廂一比把上野的人心拉到越后那邊去,長野業正帶著一群上野國人就找到長尾景虎商量對策,雙方同為盟友不能完全隔離那顯得太生分了點。
于是這柵欄隔離就派上用場,上野國人武士可以允許通過峠口進入越后營地,無論是單純的交流還是去享受美食都不受影響。足輕階層被阻擋在外也能有效的防止基層被越后的糖衣炮彈拉攏過去。
長尾景虎踱著步子走到軍營里,迎面而來的年輕武士們都掛著笑意。這些年輕人是剛加入長尾軍團的新鮮血液,并不認識身披兜帽的長尾景虎,聽他們的言談還是圍繞著剛結束的攻城戰。
一場小小的攻城戰幾要砸出千貫永樂錢,雖然這錢最后是以米糧、食物的形式下發的,但這么大的手筆震住這些年輕的武士們,年輕人思維活躍的很,剛才還在贊嘆大手筆,下一刻就有說有笑的走到遠處的空地里,有人拿出一只皮制的圓球,不一會兒一場球賽就此拉開。
體育運動在中古時代一直倍受重視,缺乏娛樂的年代除了玩棋牌類游戲,就是騎馬射箭登高踏青之類的戶外活動,那么多年輕人選擇修習劍術、槍術也是一種發泄精力的手段,越后這幾年發展的太快,伙食比以往更好年輕的武士們個頭也高出一大截。
人這一生有兩個至關重要的生長期,一個是出生后的幾年里,從一個小小幼兒成長為三尺蒙童是一個重要的生長期,第二個生長期就是十二三歲到十六七歲之間的青春發育期,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說的就是青春期的年輕人特別能吃,吃的越多越好個頭長的越高。
在中古日本這個農業極度不發達,飲食水平還停留在千年以前,不能吃葷食不能放佐料,除了名為味噌湯的大醬湯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味道,所以室町時代勘合貿易是個肥缺,每次去大明朝的使船總要塞的滿滿當當。
這么多人去大明朝一是為了賺錢,二是為了享受一下大明朝的精致美食,過幾天好日子,哪怕是和尚也很樂意去大明,來到江南佛教圣地深造幾年,還能品嘗到精致的素齋一飽口福。
如今越后基本能滿足這一需求,倉廩充實的越后人也在追求更多的享受,生活越好年輕一代的身體素質就越高,這些年輕的武士不過十五六歲,個頭普遍有一米六左右,偶爾還能看到接近一米七的大個子,放在早些年這身板都是當作猛將苗子培養的。
長尾景虎腿上的舊傷基本康復,永田德本不愧為一代醫圣,這種頑疾只用三年就給醫好,行走早已不用竹杖代步,小步快跑輕輕跳躍也沒有問題,只是每年冬天依然要去溫泉療養鞏固療效,對于長尾景虎來說這都不算問題。
一路走到兩排柵欄間小小的缺口一扇木門封住兩邊的去路,這就是峠口有十幾名武士把守在這里,守衛的武士并不認識長尾景虎,卻不妨礙他們能認出一群人簇擁中心的青年武士身份非同一般,只是略作盤問就放行通過。
經過峠口沒走多遠就看到的一些受傷的武士拄著拐杖艱難的行走,他們的身邊通常跟著一些親眷陪同著,看起來是一些傷員在做復健,長尾景虎躊躇片刻,朝那群傷員走過去。
剛走幾步就看到距離最近距離,一位右腿有傷的中年武士突然丟掉拐杖強行要站起來走動。侍奉在旁的兩個少年人被中年武士嚇得手足無措。連忙走過去想要幫扶一把。卻被中年武士魯莽的推開,結果他沒走幾步就踉蹌跌倒。
長尾景虎駐足觀看,隨行的武士附耳道:“那是高山城的城主,高山眾首領高山定重,這兩個年輕是他的侄子高山行重,以及高山次郎三郎安重。”
年紀稍長的高山行重比較穩重,急忙扶起受傷的高山定重,低聲勸解道:“叔叔。請您不要這樣!醫師吩咐您要多修養,三個月內一定可以痊愈的,所以現在丟掉拐杖還是太勉強了!請您相信醫師的囑咐,不要再做這么危險的舉動了!”
“住口!我若是聽從那庸醫的話修養三個月,今年的戰爭還輪得到我們高山家參與嗎?我不相信那庸醫的話,不要說三個月,就是一個越也等不及,我必須盡快康復越快越好!”高山定重像著了魔似的推開兩個晚輩,執意要站起來繼續,這次兩個年輕人沒敢走遠。見他搖搖晃晃的急忙攙扶住。
“叔叔!您剛才真的很危險了,咱們還是休息下再試吧!”年紀小一點的高山安重焦急道:“萬一摔到傷處崩裂傷口就麻煩了!”
高山定重又推開兩人。一個踉蹌又差點摔倒,這次他放棄無謂的掙扎,嘴巴還是不認輸:“傷疤是武士最高的榮耀,我等武士的使命就是用命博得功勛,受點傷就叫死叫活的何必做武士,你們若是怕了就回家種田去吧!”
高山定重的嗓門很大,吸引周圍的傷患家屬側目看過來,兩名少年被臊的滿臉通紅,急忙道:“我們真的不怕!也絕不會給高山家丟臉的!”
“年輕人還是欠缺閱歷啊。”長尾景虎搖搖頭眼看天色已晚就轉身原路折返,走到半路看到一群身披黑色喪服的老老少少從遠處的營帳里走出來,仔細一聽得知他們竟是長野賢忠以及他的一門、譜代家的遺孀們。
看到一張張哀泣感傷的面容與哀聲慟哭,維持秩序的武士們紛紛低頭默哀,長野賢忠的妻子早逝,嫡長子長野道安今年二十六歲,次子長野彥九郎二十三歲,兩人侍立一旁面帶哀傷,還有兩個小小的孩子跟著隊伍,那是五歲大的長孫,還有兩歲的小孫女,最小的孫女還懵然不知祖父已經故去。
長尾景虎淡淡的說道:“生死離別無法避免,這或許就是絕對的冷靜和理智,但本家很討厭接受無奈事實的冷靜,厭惡坐視同伴死去的理智,義時說的沒錯,終結這個亂世是唯一的方法,就讓我們為這一切做個了結吧!”
初秋剛至洪水逐漸消退,尚且溫暖的氣候很適宜發動戰爭,在御嶽城被攻陷后的第三天北條軍發動試探性的攻擊,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里,分別投入三千,五千,一萬大軍在高山城附近多次遭遇長尾軍團的追擊,狡猾的北條軍最多接戰兩刻鐘就轉身撤退,長尾景虎擔心詐敗設套未予追擊,草草追趕幾公里就勒兵回營。
幾天的功夫御嶽城的斷壁殘垣就被收拾干凈,城外聚集著幾千名陣夫重新清理攻城戰用泥土堵住的土堀,城內草草修葺一番勉強作為帥帳駐地,北條氏康剛從城下大營巡視回來,見到松田盛秀領著幾名武士在大廣間里等候多時。
這幾人老少不一,年紀最大的胡須花白滿臉皺紋怕的得有六十開外,年紀最小的胡須上的絨毛還沒褪掉,看見大隊人馬簇擁著的北條氏康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松田盛秀指著幾人說道:“主公,這幾位是倉賀野、白倉的親族,愿意擔任我北條家的內應,為我北條家開道。”
北條氏康眼前一亮,笑著說道:“很好,本家正有一個打算,你們且附耳過來。”
幾天后北條家宣布出陣上野,四萬大軍分成三路浩浩蕩蕩的出發,目標直指上野國境邊上的三萬三千聯軍。
長尾景虎的反應很快,有吉良忍軍的情報支持第一時間就獲得確切的情報,當即就召集家臣團發布出陣迎擊的將令,上野聯軍的反應很慢,長野業正名份不夠缺乏強制力和督促力度,就必須得在戰前開軍議做統一口徑的說服工作。
長野業正也很著急,長野家的本部軍勢只有一千八百人,不說服國人眾萬一他們不愿意跟著出兵,或者心里不同意就拖后腿磨洋工可如何是好,這一個軍議就開了一個時辰才定下來,這個時候北條大軍已經進入上野境內,距離高山城只有幾千米之遙。
等到上野聯軍慢騰騰的走出營寨時北條軍將雙方的距離拉近到一公里以內,甫一看見四萬大軍漫山遍野的沖殺過來,上野聯軍的軍心動搖,有些國人未戰先怯流露出軟弱的神情,很顯然他們是很不情愿與北條軍死磕的。
得知上野聯軍現在的情況,長尾景虎被氣的無話可說,去年打北條家那是趕鴨子上架,這次再打北條有些人的心態就變化了,總以為自己是上野國的主人,把長尾家與北條家放在一個層面上來看待,尤其是他們的神情和動作讓他冷笑不已。
“他們動搖了,因為他們不愿意對抗北條家,他們覺得這場戰爭本與上野國人無關,這不是去年青黃不接面臨斷糧的窘境,上野國人也不再是同仇敵愾的那支強大的軍勢,北條軍也不是試圖趁火打劫的惡徒,說不定有些人還妄想著驅走本家,就能與北條氏康商談和睦的事宜了吧!”
長尾景虎看不起上野國人眾,這些利欲熏心的國人眾永遠只顧著自己的利益,今天可以用這個理由團結在長尾家配下對抗北條軍,明天或許就改頭換面投效在北條家的旗下,擔當反攻越后的急先鋒。
好比東上野國人眾的三千黨徒簡直比打醬油過分,自從開戰以來就沒怎么動彈過,把自家大營扎在高山南麓也就是高山城附近,根本就不和兩路大軍合在一起,這會兒大軍出陣他們的動作最慢,拖在最后面似乎打算隨時逃跑,這種極品簡直比渣還要渣。
長野業正也不是正大光明的武士,他也有自己的私心,迄今為止他這個箕輪眾首領一直努力在維持自己的權勢,十二個女婿作為護翼還不夠,他想要把整個西上野的人心都拉攏過來,所以他的反應會這么遲緩,出個兵都要苦口婆心的勸說,比之以前說一不二的性子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