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雙成,范閑書沉默著,似乎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雖然他不是簡不凡,但他與簡不凡畢竟是同一個人,簡不凡的感情仍然留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
有那么點遺憾,還有那么點愧疚。范閑書覺得,雖然簡不凡表現得那么堅定,但事情再來一遍,他未必還會這么做。
別人不知道,但他清楚,簡不凡之所以放棄明心,不僅僅因為明心在他心里的地位比不上大道,更因為,他把明心看成了他踏上大道前,必須要斬斷的情緣。
這是他自己內心的敵人。
盡管如此,他還是表現出了矛盾的心情,比如,進入天地輪回鎖之前,刻意去試探雙成。
如果雙成表現出更多明心的思想,簡不凡說不定真的會改主意,單獨放過她。
當然,這一切都成了空,因為雙成并不是明心。
現在,他們兩人平等了。雙成不是明心,范閑書也不是簡不凡,但他們都擁有前世許多記憶,甚至被前世的感情影響。
范閑書隱隱覺得自己對不起雙成,盡管他知道那是屬于簡不凡的情緒。
“不必多說,”雙成率先開口了,“你我前世牽絆太深,如果還立下魂契,因果過多,以后必會糾纏不清,反而不是好事。”
范閑書默然片刻,點頭道:“好,我明白了。”
雙成自己斬斷了這段情。
范閑書松了口氣。這對他們來說,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丑話說在前頭。”參商仍然不放過恐嚇范閑書的機會,“只要你有一點苗頭。以后我遇到你,就不會客氣!”
范閑書嘆息一聲,點點頭。
靈玉看著他,心中不是滋味。
未來的路,他們每個人都不好走,但范閑書要走的路,比他們都艱難數倍。
本來就已經夠坎坷的大乘之路。體內還未完全融合的簡不凡的真靈,再加上他們每個人都對他心懷警惕。還有簡不凡預先埋伏下的殺手…要把每一天都闖過去,才有到達彼岸的可能。
她想象不到范閑書將會經歷什么,也許連簡不凡的因果,都要回饋到他的身上。
但他不能埋怨。因為這是他惟一能走的路。想活下去,就必須在這條路上走到底。
風雷聲漸漸平復,分散在各處的化神修士們同聲齊力,發動了大陣。
一層光罩慢慢升起,給滄溟界破壞甚巨的結界覆蓋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禁制,保護著滄溟界數以億計的生靈不被虛空魔物侵擾。
當大陣與結界完全貼合時,那些正拼命擠入滄溟界的虛空魔物,紛紛受到大陣的反彈,爭先恐后地從裂縫中擠出去。
元嬰修士們大喜。將漏網的那些魔物一一擊殺。
太陽出來了。
天光一片明亮,就像滄溟界的未來。
天地輪回鎖對結界的封鎖斷開,從此滄溟界再也不是被人界隔絕在外小界。
天地法則在慢慢修復。那些破壞掉的靈脈,想要恢復如初,也許要成千上萬年。不過,有了希望,總有一天,滄溟界會恢復昔日的盛景。
靈玉伸出手。看著陽光灑在手心。
有陰影,就有陽光。盡管前路艱難,希望始終存在。
“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走?”她抬頭問。
參商先回答了:“大荒我已經安排好了,回去交代一聲就能離開。”
方心妍道:“我也是。”她早早就已經準備好繼任之選,除了檀以外,并不打算帶走任何下屬。
緣修嘿嘿笑道:“當然是盡快了,說是開啟了,還沒出去,總覺得不安心。”
此話甚得眾人之意。
“那就不耽擱了,后會有期吧。”靈玉說罷,便要離開。
“等等。”范閑書叫住她。
“有事?”
范閑書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還是你幫我料理吧。”
“行啊!”連什么事都沒問,靈玉就應下了。
范閑書不知道該感動于她的信任,還是應該說她太輕忽。他猶豫了一下,說道:“之前引走徐月的人,還是你來處理吧,他現在在…”
記下范閑書說的位置,靈玉問他:“邱白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元嬰明明已經被徐逆重傷了,怎么可能還活下來?”
范閑書苦笑:“他不是邱白,而是…”
聽了范閑書的話,靈玉驚訝:“怎么會這樣?”
“還記得通天塔的事吧?其實,我也被瞞住了。”簡單地把當年之事完整地說了一遍,范閑書道,“所以我想,還是交給你來處理比較好,畢竟你們曾經有過交情。”
靈玉吐出一口氣,點點頭。
范閑書看向鬼帝,“韓師叔,溟淵那邊的暗棋,你幫我拔了吧,這種事,還是你做起來方便。”他將事情大致交代了一下。
“果然是他們。”鬼帝道,“不必麻煩了,他們早就被我控制住了。”
范閑書搖頭苦笑:“溟淵果然不是一個容易讓人插手的地方。”
簡不凡的棋子遍布整個滄溟,但溟淵是他力量最薄弱的地方。那些鬼修太不容易控制了,他能控制的幾個鬼修,都不是什么厲害角色。
鬼帝很淡然:“鬼修之道,與你們大相徑庭,就算再怎么了解,也模仿得不像。老簡那幾手,呵呵…”
他指的是簡不凡刻意誤導靈玉他們的手段,乍看好像挺像回事,但細究起來,也就是表面像而已。
“除了溟淵,還有其他地方需要幫忙嗎?”緣修笑瞇瞇地接話。
范閑書嘆了一聲:“你們要是不嫌麻煩。來幫忙也行。”
這個時候,他不能拒絕,否則。本來就已經很脆弱的信任,就會蕩然無存。
滄溟界早就被簡不凡透成了篩子,現在是時候拔除這些暗樁了,否則,將來無論他們誰回到滄溟界,都會渾身不自在。
幾人各自道別,去收拾最后的殘局。等到這件事料理干凈。他們將會離開滄溟界,到更廣闊的世界中去。
靈玉和徐逆沒有回宗門。而是去了溟淵的某一處。
一個已經沒有陰魂的陰風洞里,傳來一人的喃喃自語:“怎么沒有感應了?主上呢?”
“主上?你指的是簡真君嗎?”清越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此人一跳。
他轉過頭,看到踏步而來的靈玉。
“你…你竟然沒事?”他的語氣充滿驚訝。
靈玉笑道:“很失望嗎?是不是想把簡真君的神念喚出來對付我?沒用的。你聯系不上他了。”
簡不凡控制這些人的方法很簡單,每個人身上,都有他留下的一抹神念,這些神念與他的真靈用秘法聯系,特殊時刻,他可以用神念暫時掌控身軀,把對方變成自己的分身——以他的多疑,只有把這些人完全控制在手里,才會信任他們。
所以。徐月當時見到此人的時候,他確實是以簡不凡的身份說的話。
此人沉默著沒有回答,身上散發著警惕的氣息。
靈玉道:“不必如此。我是來救你的,畢竟你我相交一場。”
她這么說,這人更緊張了:“你…”
靈玉嘆了口氣:“沒想到你遭遇了這么多事,青光道友。”
對方渾身一顫,沉默許久,慢慢地解開了身上的斗篷。
他臉色青灰。看起來根本不像個活人,但又不是死人。眉目間透出深深的絕望,赫然就是青光子。
范閑書告訴靈玉,引走徐月的,根本不是她以為的邱白。
當年在通天塔,范閑書被通天塔器靈附身,而青光子則被高天瑞奪舍。多年以后,高天瑞搭上翰墨居士,想害范閑書結不成嬰,結果他失敗了。這件事早年范閑書就說過,但,靈玉并不知道后續。
其實,高天瑞的修為沒比青光子高多少,能夠奪舍,不過是趁人之危。而奪舍后,青光子的元神并沒有完全消失。高天瑞的陰謀敗落,被范閑書擊殺,青光子因而清醒過來。
不過,他在奪舍中失敗,元神損傷甚巨,雖然清醒了,卻沒法這樣活下去。于是,簡不凡把他改造成了自己的分身。
這件事,范閑書也是融合簡不凡的真靈時才知道的。
邱白的元嬰被徐逆重傷,逃到溟淵,就支撐不下去了。青光子尋過來,拿到了天魔石。
“程道友,別來無恙?”青光子慢慢說出這句話。他的心情很復雜,面對意氣風發的靈玉,嫉妒、羨慕、懷念,各種情緒雜糅在一起,復雜得難以分辨。
不久之前,他用詭計將他們三人困住,已經顯露出了癲狂的情緒。
他嫉妒靈玉,這種嫉妒深藏在他內心深處,以往連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受命將她困在陰風洞里,那種情緒才冒出頭。
此刻,被靈玉叫破身份,青光子羞愧與輕松兼而有之。
羞愧的是,他的心思明明白白被揭露出來,輕松的是,終于可以面對真實的自己,而不用遮掩了。
是,他就是這么一個人,看似交游廣闊,豪爽義氣,其實心理陰暗,不自覺地做出損害別人的事。比如他那些師兄弟,比如現在面對靈玉。
他憤慨,他嫉妒,為什么化神的人不是他,為什么他要這么陰暗地活著?人不人,鬼不鬼,基本已經不可能活下去了,卻始終不能放下。寧可成為簡不凡見不得人的分身,也要這么不人不鬼地活下去。
“你要怎么救我?”他看著靈玉,眼里露出嘲弄的情緒,“我還有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