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似是有什么話沒說清楚,他沉靜的時候就會讓人感覺到一股超越他年輕的穩重和天生的威武,仿佛對自己有著嚴格的要求,所以做事嚴謹又富有責任。這一點和周成陵十分不同,周成陵聰明、高傲,冷靜理智多謀善斷,容不得半點的勉強和屈就,周成陵身邊的人對他都是百分百的順從、效忠,如蔣平如阿玖,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的謹慎,不會半點忤逆他的意思。
楊茉微微失神,不知怎么的竟然想到這些。
“要小心著些,韓季醒了不光是要說你父親的案子,他主要是彈劾王振廷和南直隸總督,在這些大事面前,你父親的案子未必會被平反。”董昭的神情平淡如水,讓人捉摸不透,好在他不會讓她猜測。
楊茉仔細想董昭這些話的意思,董昭在跟她講政局,試圖告訴她這件小事背后是什么樣的大局。
楊茉遲疑片刻,也決定要和董昭直言,這是她第一次跟一個男人將心中所想,“我不管他要彈劾誰,我只是盡力治好他的病,并不是我治他只是為了他幫我父親平冤屈,所以就算沒有結果,我也不會心中難過,只要父親是被冤枉的,我日后就有機會為父親伸冤。”
這世上萬物都不是圍著她轉的,她不可能期望整個大周朝所有的決定和政局都對她有利,所以她不著急,她要做的就是等待時機。
宣王一派現在是要借著此事爭取最大的利益,所以不可能將整件事局限在一個小小的安慶府,黨派之爭從來就不是誰有錯就治誰的罪,而是誰能傾軋另外一方,政局如此。
“我會盡量想法子,”董昭低聲道,“畢竟現在是最好的機會。往常皇上是不會問政事的,更不會去問你父親是誰,到底有沒有蒙受冤屈。”
楊茉聽得這話很自然地上前給董昭行禮,“謝謝世子爺。”其實是不是罪臣之女她不太在意,她在意的是另一樁事,這件事在她心里很久,卻不能和旁人說,包括姨娘在內,有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找個人說說,可是對朝廷和外面的事。她不太清楚。
在現代還好,在古代總有一個女人顧及不到的地方,她想過程家或是閆家。可是她這樣去求不但沒有一點的理由,而且,她的事聽起來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他們之間還相交甚淺,她沒有 楊茉臉上有一絲矜持和躊躇。
董昭望向她。等著楊茉開口。
魏卯這時候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大小姐,”魏卯壓低聲音,“韓大人不太好,您過去瞧瞧吧。”
破傷風抗毒素能將血液里的破傷風毒中和,既然有了好轉跡象怎么會又不好了。
楊茉顧不得和董昭說話。忙跟著魏卯去看韓季。
楊茉伸出手去檢查韓季注射血清的地方,傷口很紅腫。
這是過敏了。
破傷風血清毒素很強,她本來是在緊急的時候使用。卻沒想到還是沒熬過這一關,只要發生了過敏的癥狀,破傷風血清就不能用了。
她現在用的是粗制的馬血清沒有經過降低毒性處理,才會更加容易過敏。
韓氏正好從外面進來,看到韓季的模樣睜大了眼睛。“剛剛他還要說話,怎么轉眼的功夫他又…”
韓氏撲過去。“父親來了,我去接父親,你怎么不等等父親過來,我們不是說好了,等父親過來說話,你怎么…”
韓氏正說著,楊茉看到門口進來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看到床上的韓季韓老爺的神情沒有像韓氏那般激動,而是十分鎮定地看向楊茉,“是楊大小姐?”
楊茉頜首。
韓老爺道:“我兒是破傷風癥?”
楊茉道:“已經肯定是破傷風。”
韓老爺點點頭,“破傷風病不能治,我兒是不是不能再好了?”
那種沉著的語調,是因為已經覺得沒有辦法改變眼前的情形。
楊茉道:“我還在想法子,希望能做出新藥來治韓大人。”
韓老爺看著韓季點頭,“勞楊大小姐費神,我替犬子謝謝大小姐,破傷風這種病,就算治不好,我們心里也會感激大小姐。”
和楊茉說完了話,韓老爺走去窗前看韓季,片刻之后伸出手來緩緩地撫摸韓季的發鬢,手很堅定沒有顫抖,只是弓著身子顯得十分老邁。
韓氏受不住走出來哭泣,“我父親…”韓氏看到楊茉,忍不住說話,“我父親說,感覺弟弟在京中會有事,就在弟弟動身來京不久也趕了過來…要不是這樣…說不定就不能見弟弟一面。”
“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韓氏哭個不停,楊茉輕聲勸慰,不知過了多久,韓氏才平復下來,屋子里也傳來韓老爺和韓季說話的聲音。
“你從小就喜歡做危險的事,家中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你經常爬上去,每次我見到都囑咐你母親,不要突然喊你,說不定你聽到之后會分心,反而不小心失足掉下來,我會靜靜地站在旁邊,希望萬一你掉下來,我能一把抓住你。”
“你母親說,為什么不將那棵樹砍掉,我說那是你歡喜的東西,拿走了你會不高興,就算今日我砍掉那棵樹,明日你在外面遇到危險我還能都替你擋著?也許就是因為我不是一個嚴父,才有了今日的你。”
“我始終想著,若是有一日你在外面有了危險,就像從老槐樹上掉下來,我不能抓住你,但是我會在你受傷的時候,拉住你的手,告訴你,你做的是對的,你應該有自己的志向,不因茍安而退步,我必定要在這里告訴你,你是對的,不要難過,不要傷悲,不要懼怕,徑直向前走,父親就在這里握著你的手…”
韓氏咬著嘴唇哭泣,楊茉也怕驚動屋子里的父子,無聲地掉下眼淚。
擦了淚水,楊茉看向韓氏,“我再用別的法子試試。”
韓氏驚喜地看著楊茉,“楊大小姐還有辦法?”
楊茉道:“我也不能保證就能有用,我們盡量想想法子。”
韓季的過敏癥狀不是太嚴重,說不定用脫敏注射法能有用。
楊茉說完走出來吩咐魏卯,“將血清和注射用的鹽水拿來。”
魏卯忙去準備。
楊茉準備用血清脫敏治療方法最后試一試,因為破傷風病的特異性,就算在現代也不能放棄用血清治療,于是就有了一套應對過敏的注射方法,正好用在韓季這樣過敏不太嚴重的人身上。
楊茉將血清用鹽水稀釋,讓魏卯仔細地稱量以便于更精確地配比,然后邊注射邊將治療過程講給魏卯和胡靈。
“因為有過敏,就要稀釋血清分四次進行注射,過程中如果病患出現臉色蒼白、氣促、全身、口唇發紫、隱疹的情形就要立即停下治療。”
給韓季治病,楊茉特意沒有讓韓老爺離開,她心里盼著韓老爺的父子之情能夠激勵韓季。
前兩次注射都是皮下注射,然后才是肌肉注射。
屋子里的人緊緊地盯著韓季,生怕他會出現楊大小姐說的情形,韓氏看得尤其仔細,“楊大小姐,我弟弟是不是臉色不好看?”
楊茉抬起頭來看,很肯定地向韓氏搖頭,“沒有。”
韓氏這才松了口氣。
最后一針打下去,基本上已經是治病的藥量,現在就看韓季到底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韓家人在屋子里陪韓季,楊茉寫好了脈案,梅香幾個這時候從楊家過來。
“大小姐,”梅香上前道,“之前來看癥的白氏被人接走了,姨娘讓我來和小姐說一聲。”
楊茉點頭,“我知道了,既然病患不愿意留下來治病,我們也不能強迫。”
梅香道:“姨娘問,大小姐今天回不回去。”
她還不能走,楊茉吩咐梅香,“你告訴姨娘,韓大人病的厲害,我走不開,等韓大人有了起色,我再回去。”
梅香應了一聲去傳話。
楊茉跟著裴度去看之前拉過來的病馬,馬的情況明顯比人好了許多,裴度很是興奮,“真的好轉了,沒有吃別的草藥,只是用楊大小姐的藥,就好轉了。”
楊茉看著努力要從地上站起來的馬,馬蹄子一彎跪下又復掙扎著要起身,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都有求生的。
楊茉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沒有離開那匹馬,思維卻已經飄的很遠。
董昭走進來看到楊大小姐的神情,楊大小姐在人前特別是病患面前永遠都是十分有把握的模樣,不會因為誰的話而退縮,也不會有半點的害怕或是恍惚。
現在她的目光里卻透著幾分的茫然,旁邊的人只顧得看那匹馬,誰都沒有發現她那落寞的神情。
楊大小姐的目光似是看過來,董昭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或許現在開口就會打斷她的思量,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