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仙在心中不斷地重復著,承受著血色彌漫與崩潰的沖擊,搖搖欲墜,似欲與眼前這片血色的世界一同崩潰。
他的眼前一直浮現的是小女孩丫丫抬起頭來時候,那包含著怨恨的血色眼眸,若要吞噬了天地。
楚留仙總算能真切地感受到鎮壓地眼,承受無數陰靈鬼物無盡魘境沖擊的困境了。
但凡心志不夠堅定者,在這樣的沖擊下心房就會裂出縫隙,繼而被無數負面情緒侵蝕,最終墮落入魔。
楚留仙此刻恰似一葉扁舟,在汪洋大海狂風巨浪中起伏,明明一次次地好像已經被打沉,當風浪過去,卻依然能看到它揚帆起航,浮于海。
當風浪漸漸止歇,楚留仙方才松了一口氣,能睜眼看世界了,眼前情況又是大變。
血色褪去,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棟宮殿…
“寡人夜夢一白發老者求教,曰日里為漁夫慶父所捕,央寡人救其性命。
白發老者自言為井龍王使,前往東海為東海龍王卜卦,不幸為漁人所獲,以水中王者之名,請寡人這陸上君王相助,君以為如何?”
一名身著袞服,威嚴自顯的老人高踞王座上,問下方占夢者。
占夢者說不妨一試,于是君王傳令下去,尋一名叫慶父的漁夫。
整個過程中,楚留仙皆如看客一般,親眼目睹這一幕幕,對方卻對他視而不見,好像在他們的眼中并不存在這樣一個外人一般。
名為慶父的漁夫果有,聽說君王問及此事。忙道在昨日偶然捕得一通體雪白的大龜,異之,故而圈養不曾販售,愿以之敬獻君王。
君王大喜,命慶父獻上白龜。
不片刻,白龜被帶到君王座前,白龜不能言,只是兩前爪拱起,不住地沖著君王行禮。顯然是謝搭救之恩。
君王在這個時候卻猶豫了,想要將這擅長占卜的白龜留下,而不是放還。
遲疑不定下,君王召見司祭祀的太仆,請問此事該如何處理。
太仆司祭祀。很自然地道可以占卜一下,以作決定。
君王問:“如何占卜?”
太仆答:“以龜甲卜之可也。”
“殺之,取甲,卜之!”
君王大手一揮,便決定了白龜的命運。
君王之喜怒難測,無人能猜到,太仆錯愕。白龜掙扎,都不能改變君王的決定。
于是,白龜死,太仆以其龜甲占卜。接連七十二卦,無一不準。
君王大喜,供龜甲于太廟,逢戎與祀。必起出此龜甲占卜吉兇。
楚留仙眼睜睜地看完了這一幕,錯愕不已。這個結果連他都曾意料到。
整個宮殿,君王太仆,倏忽遠去,好像偌大場景都在剝離,只有一個龐大的白龜虛影在楚留仙面前一遍遍地詢問: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白龜凝望著楚留仙的眼睛,無盡疑惑充斥其中,儼然困擾了他無數年。
在一聲聲疑問中,君王、太仆、宮殿,都在歲月中化為了塵埃,只有白龜的疑問永恒,甚至墮入冥府,化為陰靈鬼物,依然揮之不去。
“算人者,不能自算,縱七十二掛皆準,卻卜不中自己生死安危。”
“將一切寄托于命與運,自然難逃此劫難。”
楚留仙悠悠地說著,靜看白龜虛影漸漸消散…
深山,密林,枯瘦的漢子背著老嫗,步履維艱地上山。
路上多少次,枯瘦漢子泣不成聲,老嫗都在柔聲安慰,聽那語氣似是母子。
枯瘦漢子沒有注意到,老嫗趁著他不注意,不斷地在來時路上撒上豆子,生怕自家兒子回去的時候迷途。
旱魃肆虐,田里顆粒無收,江河斷流,餓殍無數,枯瘦漢子養不活家人,為了年幼的孩子著想,只能按照村中規矩,將年老的母親背到山上,任由其自生自滅,免得與幼者奪食。
這場人倫之悲,無法以孝與不孝來定義,不能用對與不對來衡量,母子身后夕陽為他們拖出了長長的影子,不盡悲涼。
楚留仙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以為當是老嫗之悲哀與不甘。
想那老嫗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長大,到得老來卻被兒子拋諸山林,自生自滅,那是何等的悲哀,何等的不甘?
不曾想,不管是在枯瘦漢子的背上,還是到了山中目的地,老嫗始終不露怨望,反而一直在嘮嘮叨叨地交代著,如要給孫兒吃飽穿暖,冬天快到了多給縫件衣裳等等。
枯瘦漢子與老嫗訣別后,含淚下山。
這一對沉浸在哀傷當中的母子完全沒有注意到,在他們的身后有一個小小的身影一路跟了上來。
孤獨地在山中等死的老嫗并沒有死去,她在山中找到了一顆棗樹,靠撿掉落的棗子活了下來。
后面的日子里,思念奶奶的孫兒時不時地就跑進山來看望奶奶,每次還不忘捧來烤熟的豆子、銀杏,蚱蜢等給老嫗。
原來,在枯瘦漢子背老嫗上山的時候,跟在他們身后的就是他。
每逢那個時候,都是老嫗最開心也最擔憂的時候。
她一次次的警告孫兒,別再上山,小心豺狼虎豹,孫兒滿口應下,依然上山不輟。
每一次呢,老嫗都能挑了最大最飽滿的棗子給缺衣少吃的孫兒吃,然后看著他吃得開心,滿臉皺紋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某一日開始,山中再沒有了孫兒蹦蹦跳跳的腳步聲,甜甜叫著奶奶的稚嫩聲音。
老嫗徘徊在棗樹下,山口處,一次次地眺望,一次次地失望。
冬去春來,春去夏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老嫗始終在挑著最好的棗子,等待著她的孫兒。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幾百度春秋,老嫗依然徘徊著、等待著…
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已經不是人,而是陰靈,是鬼物。
不管化身成什么樣的存在,老嫗始終在重復著生前的舉動。焦急地等待著…
“我的孫兒,怎么還不來?”
老嫗喃喃自語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空間,回蕩在楚留仙的耳中,一直到永遠…
有一座大城。執宵禁,入夜則鎖城門,再不能入。
某個寒冬夜里,一個叫戎夷的大賢與他的一個弟子路上耽擱,被鎖在城門外。
兩人在城門洞中瑟瑟發抖,心知這樣下去,明日天亮前。兩個人都會被凍死。
要是把兩個人的衣服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或許能夠讓那個人活下來。
那么,誰該活,又誰該死呢?
戎夷道:“我徒。你性不肖,于人于己無用,吾乃國之大賢,以大道論。你當讓衣與吾。”
戎夷之所以把這個弟子帶在身邊,就是認為他性不肖。想要磨礪、教導、感化于他,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于是按心中大道,做如是選擇。
弟子不愿,道:“你既知我性不肖,以我不肖性子,怎么可能讓衣服給你呢?”
戎夷嘆息,脫衣與弟子,最后自己凍死在城門洞中。
臨死前,他滿心不解,發出最后的感慨:“大道不行,正理不存,吾堅持大道,執正理,為何卻不能行于世呢?”
戎夷的最后感慨,如冬夜寒風,吹過了楚留仙的心中,也吹破了整個天地…
南岐之地,有村落隔絕于外。
村中有泉,其味甘甜,然而長時間飲用,卻能讓人脖子腫大。
南岐村中村民世代飲此泉水,人人大脖子,也不以為丑,反以為美,認為人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偶然一村民流落于外,見山外人脖子纖細,恥笑他們全都貌丑。
南岐村民一輩子尋不到路回村,郁郁地在山外生活。
他認為纖細的脖子為丑,看不上丑女,一輩子未曾婚娶;
山外人以他的大脖子為丑,指指點點,多有恥笑。
郁郁而終后,南岐大脖子問天:“是山外人丑對不對?他們貌丑而不自知,反而恥笑我,是他們的錯對不對?”
天默然,楚留仙亦默然。
他自然知道何者為美,何者為丑,可是他不知道他所知的天地,是否又是一個南岐村,“山外”人又以何為美丑?!
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問題,讓楚留仙一時茫然…
古有豢龍氏,以豢養真龍得名。
豢龍氏少時好龍,想要得一真龍養之,以研究其習性,知其何以強大。
偶然機會,豢龍氏得一受傷幼龍,養其野塘,喂以食,療以傷,為其搭建住所。
幼龍安居野塘中,以這樣的生活為享受,竟不再離去。
一日,有真龍路過野塘,見幼龍為人所圈養,勃然大怒之余,欲帶幼龍離去。
幼龍不從,反而招呼真龍與其同住,它洋洋得意地道:“居于此塘,百川四溟不足游;甘其飲食,洪流大鯨不足味。”
真龍先是暴怒,繼而鄙夷,道:“你愧為真龍,何其齷蹉。天賦吾之形,冠角而披鱗;賦吾之德,泉潛而天飛;賦吾之靈,噓云而乘風。
身而為龍,息乎大荒之墟,窮盡天地變化,這才是歡樂。”
“你茍且之輩,不配為龍,早晚為人所害。”
真龍不屑一顧,乘風而去。
幼龍茫然不覺,反而認為真龍是傻的,放著大好生活不過,非得去餐風飲露,搏擊天地,再傻不過了。
過不了多久,豢龍氏研究完龍之習性,邀人族強者,搏殺幼龍于野塘,取其龍鱗為甲,龍肝為美味,龍肉為血食…
龍魂不散,一聲聲地問:“我選擇舒適安逸的生活,錯了嗎?”
小女孩丫丫的怨;
老嫗徘徊棗樹下的等候;
白龜算人而不能算己,寄托生死于天命的悲哀;
戎夷無法行諸天地的道;
南岐大脖子的對錯;
幼龍的不解…
還有很多很多,一個陰靈鬼物,就有一段截然不同的故事,接連不斷,似乎永無窮盡。
楚留仙沉浸其中,不知時間之流逝,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如過了幾百個輪回。
絳珠草的根須,在他完全沒有察覺的時候,不住地延伸開來,鋪陳滿了整個金色心湖。
一縷縷根須,一片片葉子,萌芽、成長。
絳珠草頂部,一顆朱紅色的果實,掛在枝頭,紅如玉,鮮艷而飽滿。
——絳珠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