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磬聲聲徹,清亮逐浮云。
臺下聽道者,卻大半臉色灰暗而憔悴。
二十日聽道,十種奇思妙想,從故紙堆中挖出來的法術,偏偏又尋思不到用處,就好像坐擁寶山,一枚靈玉都要自己去掙一樣。
思慮過甚,故而人人憔悴。
楚留仙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最早的想法是聽得十場各種法術的講解,然后擇一其而推陳出新,當能勉強達到楚天歌的要求。
可是,好死不死讓他遇到了書癡講法,楚留仙的心氣陡然高了起來,想從十種旁門無用法術上,另辟蹊蹺造出屬于自己的法門來。
二十日下來,加上之前為了淬煉靈材浪費的七天,眼看著一月之期將至,楚留仙別說講法折服眾人了,連一個法術都沒有能創出。
“千頭萬緒,一團亂麻,這可如何是好?”
楚留仙苦笑著,覺得這回真是糟糕了。
在他旁邊,程乾一改第一日相見的自來熟喋喋不休,多半時間反而沉默了下來,在觀察著楚留仙的一舉一動。
這些日子來,他多少了解到旁邊這位公子別看近在咫尺,別看笑容滿面,想要讓他在意與看重,不拿出點東西來是不可能的。
同樣異常的還有書癡本人,他擊響了玉磬之后,并沒有如常一般滔滔不絕地開始講法,而是異樣地沉默了下來。
在一片沉默當中,“嘭”的一聲悶響從身后傳來,楚留仙回望過去,只見得那小胖子睡得愜意,一頭栽倒在地上。
這小胖子在此前二十日中,竟是真的堅持一次不拉地聽完了所有的場次,不同的是,除了第一次外,其余的八次他都是睡過去的。
小胖子給摔醒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擦去了嘴邊的涎水,擺出了一副正經聽道津津有味的樣子,還抬手示意書癡繼續,天知道書癡到這會兒一字不曾吐露過。
眾人都對這胖子一陣無語,別過頭去不想看他。
這個時候,書癡終于開口了,他緩緩地道:“諸位,我之所以遲疑,是因為以下所講的法門,本是我近幾年來全心鉆研之法,我對其寄予了厚望。”
“只是…”
書癡搖頭苦笑,“多年來,幾無寸進,別說改良其法,一直到今日,我才能將其勉強施展出來。”
“罷了罷了,不是那塊料,便不做那強求,今日便將此法公諸于眾吧。”
說話間,那種黯然神傷,那種無限失落,輕易地被所有人捕捉到。
楚留仙對這書呆子不由得也換了一個看法,原來他并不是全然不想振作,一直在默默地努力著,只是終究不成…
書癡也不管得眾人是否對他有了改觀,一番感慨之后,便回復了常態,以平緩無起伏的語調說道:
“傳說中,在神道時代,那些以香火為生的神靈們都能施展一種分身法術。”
“神靈們將一縷神念寄托到泥胎木塑之中,若有必要,就能以泥胎木塑之身施法,解救信徒苦難,從而得到更多的香火。”
“這般化身千萬的能力,惟神祇所獨有,后世的仙、佛、魔,皆無此等事跡流傳。”
“我想來,之所以會如此,當是因為仙人、佛陀、天魔,都不需要香火就能得大超脫,他們不為,不代表他們不能為。”
“于是,我在通天道藏中找帶一個法門,名之為:顯圣投影。”
聽到這里,楚留仙等人精神皆是一振,這個法門與之前種種不同,它顯然是可以直接使用的 一時間,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琢磨著:“如果投影真能變成分身,遇戰斗時候,無異于形成以二敵一,甚至以三敵一的情況,
豈不美哉?!”
另有一些傳統的通天弟子則想到了另外一個方面:“我若有此分身,豈不是能一者遍覽群書,一者徹悟大道,通天仙佛可期啊。”
至于那齷齪者,就不足為外人到了。
“諸位且看我施為。”
書癡如往常風格,道完了源頭,講述完法術之精要,便要自身施展一番。
這次,眾人難得地沒有露出松松垮垮的樣子,一個個振奮起精神,做好了書癡就是失敗一百次,他們也要待之如初戀的準備。
不曾想,意外出現了。
書癡他…
竟然一次功成!
但見得,靈氣匯聚,書癡一身真靈靈力爆發,無聲無息,另外一個他從肉身的軀殼中彈飛了出來。
“這就是分身?”
楚留仙凝神望去,先是一驚,那被彈飛出去的,赫然正是書癡模樣,若非靈力波動太過明顯,如黑夜中熊熊燃燒篝火,簡直讓人誤以為是書癡本人。
但也正是這波動,讓包括楚留仙在內,在場所有人都嘆了一口氣。
那是失望的。
分身投影的靈力波動之強,已然是踏在了真靈巔峰,換句話說,書癡一法之下,將他一身的靈力盡數逼迫了出來,這才形成了這一分身。
這樣的分身,又與本尊有什么區別?
楚留仙心中不甘,凝神端詳起了那分身,一看之下,更是大失所望。
“眼神黯淡,行動遲緩,分身動則本尊停,雞肋而已。”
楚留仙是徹底失望了,搖著頭收回了目光。
臺上書癡分身似乎受他失望情緒影響,“嘭”的一下,消散成了紊亂的靈氣亂流竄動四散開來。
“持續的時間還極短。”
楚留仙在心中又補上了一個缺點。
法術施展完畢,書癡完全是跌回了座位上去的,觀其面如金紙,消耗之大可想而知。
在場絕大多數人都得出來與楚留仙一般無二的結論,但還是有那不甘心者站起發問:“書癡,那分身可能控制輸出靈力?”
書癡搖頭。
“可能自主行動?”
書癡再搖頭。
“可有自身判斷?”
書癡三搖頭。
“可能施展法術?”
那人抱著最后一點點希望,眼巴巴地看著書癡。
他的想法在他話出口的一瞬間,就為眾人所知了。此人所想的,無非是以分身施展什么對自身損害極大的法術,或是以分身赴險境而自身在安全地方遙控。
要是可行的話,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法術。
眾人的精氣神剛剛被提起一些,就被書癡接下來的動作給打擊到了。
書癡四搖頭!
“百無一用啊!”
發問的那人,在座的不少修士,齊聲哀嘆。
楚留仙聽得眉頭一皺,覺得他們這話不是對法術而言,倒更像是沖著書癡去的。
他旁邊程乾明明是個話嘮,這回卻是難得緘默,一樣失落搖頭,卻一字未吐,倒讓楚留仙對他改觀不少。
臺上,書癡的臉色愈發地蒼白了,也不知道是身體緣故,還是為眾人言語所傷,看上去竟是有幾分搖搖欲墜。
低頭半晌,他再次抬起頭來,執起玉槌,就要擊響玉磬,宣告這回十場講法的結束。
玉磬聲音尚未響起,不少人已經開始起身離場,憤憤然如是拂袖而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
“孫兄且慢。”
書癡執玉槌的手頓在了那里。
“諸位且留步。”
不少離座者都止住了腳步。
所有人都望向了同一個方向。
那里,楚留仙灑然自若,一步步走向了云臺最高處書癡所在。
“孫兄。”
楚留仙隔著三兩步停下,拱手為禮,“楚某失禮了,可否借貴地一用?”
書癡姓孫,名敬,他的本名楚留仙早就從程乾這個大嘴巴那里得知了。
孫敬自無二話,垂下了玉槌,示意楚留仙自便。
同樣因為程乾的那張大嘴巴,一路聽道二十日在座者也都早知道了楚留仙身份,知道這個始終面帶笑容,灑然自若者,便是鼎鼎大名的謫仙人——公子留仙。
不管是善他也好,嫉他也罷;心存敬意,或是暗里鄙夷…不管是對他怎樣的看法,楚留仙都是一個他們無法忽視的存在。
一言既出,或止步,或抬頭,所有人的目光,耳朵,皆是落在了楚留仙身上。
“二十日聽道,楚某人受益良多,在此先謝過孫敬孫師兄氣量恢弘,心中無私。”
說著,楚留仙當著所有人面,對著書癡再行一禮。
書癡蒼白的臉色泛紅,手足無措,不知道是當扶起楚留仙呢,還是要怎樣,口中喃喃:“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
看到堂堂公子留仙如此,在場不少人臉色羞紅,遲疑了一下,也起身一禮。
楚留仙禮畢后,回身面對眾人,稍稍停頓了一下,朗聲說道:“這二十日下來,楚某人觸類旁通下頗有收獲,自思當效孫兄,不能行那敝帚自珍事,故擬于三日后,于通天峰上開壇講法。”
“嘶”
楚留仙這話出口,臺下盡是倒抽了一口涼氣聲音,眾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說,拉開場子,真刀實槍的與楚留仙打上一場,盛名之下沒有人有這個膽量和把握;可要說觸類旁通,創造法術,在場多是通天峰弟子,那是向來不服人的。
書癡孫敬十場講道,在座的還沒有人能開發出一門實用的法術來,楚留仙就已經完成,竟然還自信滿滿地要開壇講法?
這不是說笑嗎?
在場眾人心中所想,無非如此,只是礙于楚留仙身份、名聲,不敢面斥罷了。
楚留仙如何不知道他們所想,淡然一笑,道:“楚某人與諸位同臺聽道,也算是緣,三日后,諸位不妨移步前來,指教一二。”
“到時,也望孫兄不以留仙粗鄙,親臨指點。”
楚留仙最后一句話,自是對孫敬所說,他自己客氣,孫敬卻不敢坦然受之,連稱不敢。
“諸位。”楚留仙伸手一引,示意他的話說完了,“請了!”
眾人將信將疑,然而這個場合也不便說什么,于是紛紛拱手為禮,各自離去,心中所想的大致相同,無非是三日后前去一聽,看看到底公子留仙是不負盛名,還是一個誆言詐語之徒。
楚留仙在臺上負手而立,目送著眾人離去,胸中一股氣從丹田提起涌上胸口,幾欲仰天長嘯。
誰也不知,連他自身亦不曉得,他踏上高臺時候,是想為書癡孫敬鳴不平,為其張目,還是早就做好了說出那么一番豪言的準備。
只是這一刻,楚留仙不悔!
“來吧,三天,三天內,我定要開發出一門讓所有人無話可說的法術來。”
“既然穩妥已無可能,與其畏畏縮縮,前瞻后顧,不如放手一搏。”
“我倒要看看,憑著我自己,能不能有資格站在最高的地方。”
楚留仙胸中大暢快,直覺得所有的拘束煙消云散,這次考驗與其說是楚天歌給他的,不如說他給自己的。
這一回,他不要仰仗任何人,憑著自己,為那——萬眾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