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從來由錯誤…”
青衣水袖,俯仰生姿,半是旁白半歌吟,字字句句如清泉石上流。
“若要認真才下步,反因穩極成顛仆。”
曲調纏纏綿綿,終究斷絕,迷樓玉苑上,一道若有若無的目光飄落下來。
楚留仙頓時覺得全身汗毛炸起,并非恐懼,而是切實的威脅下應激反應。
這個時候,古鋒寒和林清媗也明白了楚留仙的意思,皆是一臉的恍然大悟。
殘破宮殿壓根就是一個幌子,里面哪里來得有人?
迷樓玉苑壓根就是一個法術,偏迷惑了所有的人!
在濟水陰墟中看不見外界情況是因為它,之前眾人昏迷亦是因為它,一切皆是虛幻,唯有那個站在迷樓最高處,時而青衣時而小生的,才是真實的存在。
古、林二人,本就是聰明人,不然也不會被楚天歌看上成為神霄一脈十大入室弟子之一,有了結果再推前論,他們瞬間就明白楚留仙是從哪里判斷出來的。
竹山教眾人,以及前后從濟水陰墟中出來的修士,無不是為迷樓所惑,昏睡了過去,這自是為了防止他們壞了迷樓主人的好事。
楚留仙、古鋒寒、林清媗一行三人,本當也是這個下場,不管他們是什么身份,怎樣來歷,只要昏睡過去不礙事便可。
那迷樓主人為什么不這么做呢?
自不會是因為實力,實力隱然比古鋒寒還要高出一線的秦伯此刻還趴在鐵甲飛舟船舷上呢,那么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迷樓主人,騰不出手!
楚留仙等人從濟水陰墟中出來的時候,迷樓主人全部心神力量都集中到了那面寶鏡,以及從濟水中攝取那件寶物當中,已經分不出心思來對付他們了。
反過來說,如果楚留仙他們在這個時候對其出手,怕是迷樓主人的好事就會被破壞!
這,便是楚留仙那兩句話的意思。
古鋒寒又往深里想了一層,明了了楚留仙行事前問的那句話含義。楚留仙那分明是在判斷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物,要真是為一己之心,不惜犧牲萬千,那么他取寶的行動破壞就破壞了,且以破壞為好,免得有更多的人為其所害。
在古、林兩人心念電轉,將一切想得通透的時候,“啪”的一聲脆響,從空中傳了下來。
眾人不由得抬頭,只見得那點碧藍色奇光牢牢地貼在了寶鏡上,如漁網中的魚兒,怎是掙扎,終不得脫。
如夕陽西下,寶鏡束縛住了碧藍寶物,徐徐落了下來。
它落向的地方,果然不是那處宮殿,而是迷樓玉苑,此時一身青衣打扮的迷樓主人手中。
在迷樓主人接下寶鏡的同時,第一次轉過身來,只見他負手凝望,兩鬢長發飄發,掩不住如劍一般的目光刺向了楚留仙。
那種凌厲剛猛的氣息,與迷樓主人青衣打扮哀怨詞曲,儼然是兩個極端。
林清媗神色大變,本能地上搶一步,擋在楚留仙的前面。
“啊”
楚留仙和古鋒寒各自驚呼出聲。
楚留仙不為迷樓主人的突然試探而驚訝,為的是林清媗的舉動;古鋒寒則是沒想到林清媗如此,被她給阻擋了一下,慢了半步。
林清媗悶哼了一聲,倒退一步,被楚留仙握住了肩膀,穩了下來。
她的臉上不過潮紅了一下,旋即褪去,明顯是沒有大礙。
看這情況,楚留仙這才放下心來,心知自己預料無錯,迷樓主人并沒有起殺心。
等他放開林清媗的肩膀,抬頭望向迷樓主人的時候,古鋒寒已經擋在了師弟師妹的前面,向上拱手:“先恭喜尊駕喜得寶物,在下古鋒寒,那是楚師弟與林師妹,我等見過尊者!”
“道宗,神霄峰,楚夜游的徒弟?”
迷樓主人的聲音傳來,不再故作深沉雄渾,而是帶著清亮無比,悅耳至極,如叩動玉石發出的聲音。
事實上,楚留仙等人看得分明,迷樓主人哪里開過后,只是腹部鼓動了一下,其聲便傳入耳中。
“腹語術!”
楚留仙等心中疑惑,腹語術不過是一種小術,算不得什么,只是這迷樓主人為何要如此呢?
現在顯然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他們旋即將這個疑問按下,繼續聽那清亮聲音道來。
迷樓主人看來根本不需要楚留仙等人回答,從他們的衣著就足以判斷其根腳了,他自顧自地腹語道:“你們師父號稱夜游神,他的陰神夜游冠絕天下,我還真不好為難你們,否則倒也難纏。”
他頗為惋惜地又補充了一句:“可惜啊,楚夜游的傳訊我攔不下來。”
“爾等大宗門弟子,就是這點麻煩。”
楚留仙等人聽得這句真是苦笑不得,敢情攔得下來他真想下手啊。
總算有說話的機會了,楚留仙見縫插針地道:“敢問尊者,當日濟水破堤時候,尊者是否也曾祭起過那面寶鏡?”
“確有。”
迷樓主人的雙手從背后拿出來,一手持圓鏡一面,其光粲然;一手持碧藍小刺一支,長僅盈尺,把玩指掌間。
“當日,我借著傾盆雨落,雷聲震天昏的時機,以此攝寶靈鏡想要收取分水刺,不曾想功虧一簣,只好今次再來過。”
“分水刺!”
楚留仙、古鋒寒、林清媗,目光齊刷刷地匯聚到了那支不起眼的碧藍小刺上,腦子里無不閃出了一句話來:
“分水有刺,驅山有鐸,走海有戟,逐木有鞭!”
這句話里有十六個字,四字一頓,分別指向一類寶物,分別是:分水刺、驅山鐸、走海戟、逐木鞭。
這四類寶物,曾在久遠的神道時代廣為流傳,為神道特有法器,在諸般典籍中屢見不鮮。
分水刺,能分水亂流,束縛引導水脈,使之為利不為患;
驅山鐸,聲如雷霆,一震之下,山岳或垮或走,乃是改變山川地貌,變群山成沃土的奇寶;
走海戟,乃是一種三叉戟,可走海如趕羊,最常用于圍海造地,亦用于獵捕海獸為供養犧牲;
逐木鞭,一鞭既下,但凡木屬必為驅趕,可逐古木出深山以為棟梁,能移靈草入藥園。
這四類法器誕生于神道時代,到了末期各方大能,或走仙路,或循佛途,或墮魔道…敗盡古老神祇,其煉制方法也隨之失傳。
在仙人時代,流傳下來的四類法器還有不少,不少仙人以之分水驅山走海逐木,到了后來,就越來越少,終至不見。
不曾想到,在那濟水之下,竟然還隱藏著這么一件寶物。
迷樓主人似乎頗為得意,自夸道:“三分濟水奇觀,豈能無因?古來多少人探尋不果,只能以自然造化解釋之,我獨不以為然。”
“持攝寶靈鏡在此守候三年,果伺得天象變化之機,將此寶取出。”
楚留仙等人心中也是嘆服,先不說那攝寶靈鏡連聽都沒聽說過,竟可攝取寶物于深水之下,單單那守候三年以待天時的耐心,就非常人所能及。
不過,重點不在這里。
楚留仙追問了一句:“不知尊駕當日,可曾看到我八師兄汪苦施祈天法:赤地千里?”
問出了這一句話的同時,他們三人緊緊盯視著迷樓主人臉上表情,想要看出個蛛絲馬跡來。
這一看,楚留仙等人心中就是一驚。
這個迷樓主人乍看起來沒有什么異樣,鬢發飄逸,眉目俊俏,實在是難得的好風儀人物。
可是,當他們凝神再看,就發現不對了。
迷樓主人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戲曲般的夸張微笑,且臉上籠罩著一層油光,不管是喜是怒,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好像…
“面具一樣!”
楚留仙暗暗揣測著,迷樓主人已經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回答:“那個自不量力的是你師兄?楚夜游的徒弟?”
“正是敝師兄。”楚留仙摒住了呼吸,接著道:“這么說尊駕是見到了?不知可有人對他出過手?”
“沒有。”
迷樓主人一擺手,有些不耐煩了,“要不是看他純屬自不量力,注定改變不了什么,不然我倒有對他出手的想法。”
“祈天法便是我在陰神之前亦不敢施展。”
“祈天祈天,天若可祈,豈有災禍?本就是逆天而行法門,非大法力,便須大代價,那小子死在祈天法下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
“你們大宗門弟子,每一個都當寶貝一樣,碰都碰不得,最是令人煩悶不過。”
這是迷樓主人第二次如此評價宗門子弟了,從這里就不難知道,眼前這個陰神尊者怕不是出身什么正統。
說到這個地步,楚留仙也沒什么好問的了,與古鋒寒交換了一下眼色,齊齊點頭。
不等他們交流一番呢,迷樓主人突然對楚留仙開口道:“你問完了?”
楚留仙不卑不亢地一拱手:“多謝尊駕相告,晚輩失禮了。”
迷樓主人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問道:“你是楚夜游的徒弟,又姓楚,可是出身神霄楚氏?”
“晚輩楚留仙,確是楚氏子弟。”
楚留仙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問,但還是據實以告。
“果然是你。”
迷樓主人眼中閃過光,旋即歸于了平靜,“謫仙人,公子留仙,小小年紀,好大名聲,你可知你背負了多少人的期待?”
楚留仙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他知道身上背負了無數的期待,但要說是多少人,何等人,他還真不清楚。
迷樓主人也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說道:“楚氏三百年前有楚軒轅,這三百年有是楚天歌,以后還有誰?”
“你,好自為之吧!”
“另外…”他最后一次望向楚留仙等人,手掌一翻,一柄油紙傘落入掌中撐開,“幫我帶句話給楚夜游,就說:三個月內,滄浪江上,有一場大功德可做,如有興趣,便來尋我吧!”
話音落下,鬢發飛揚,迷樓主人轉身,撐著油紙傘一步步踏足虛空如履平地,飄然遠去。
隨著他的離去,迷樓玉苑隨風消散,惟有那曲調歌聲,猶自繞梁不絕。
楚留仙望著迷樓主人遠去的方向,沉吟不語:
“難道汪苦的死,真的只是一個意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