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看?”
秦伯以身體擋住楚留仙,低聲詢問。
小小一口七星井,井蓋上的七個孔洞,不過比拳頭大些,別說大人了,就是小孩子也不可能鉆得進去。
這下面,會是什么呢?
楚留仙腦子里閃過各種可能,各種僥幸,斷然道:“打開看看。”
數個護衛上前,掀開七星井的井蓋扔到一旁,一人躍入井中。
“噗通!”
水聲嘩然,一轉眼功夫,那個躍入的護衛一手搭在井口邊緣,被其他人拉了起來。
看到此人安然無恙地出來,七星井中想來也是沒有什么危險,秦伯這才松了一口氣,不再堅決地擋在楚留仙前面。
那個護衛也不顧上擦一下濕淋淋的身子,走到了楚留仙面前,一丈外止步,敞開了衣服,道:“公子,屬下在井中只發現了這個…”
“嗯?”
看到護衛敞開的衣服里裹著的東西,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為之一凝。
其中,又以楚留仙為最。
在護衛懷中的,赫然是一條奄奄一息的小土狗,憨頭憨腦,惹人喜愛。
“是可親養的那條笨狗。”
楚留仙先是一驚,繼而疑竇叢生。
同樣的懷疑,也在場中所有人心中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十里滅絕,人畜不存,在忘川咒下,楚留仙能存活還勉強有道理,那這條狗呢?它憑什么?
數十道投射過來的目光,似乎刺激到了小憨狗,它在護衛懷中掙扎著,沖著楚留仙“嗚嗚”有聲。
侍女辛夷目光在小憨狗和楚留仙身上轉了轉,突然出聲:“楊武,把那狗放下。”
那名叫楊武的護衛毫不猶豫,把小憨狗放到了地上。
小狗向著楚留仙爬了過來,速度極慢,好像每每磨蹭一步,都耗盡了它僅存的氣力一樣。
爬了不兩步,不到半道兒,小憨狗“啪”的一聲,軟倒在了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至死,它的眼珠子都在望著楚留仙。
“呼”
楚留仙不為人注意地長出了一口氣。
秦伯上前檢查了一番,回過頭來皺眉說道:“公子,這狗是被淹死的…”
“咦?!”
楚留仙愈發地覺得奇怪了。
一條會被淹死的狗,自然也就排除了它血脈有什么特殊,以至于能抵擋忘川咒的可能。
那么,到底是什么,讓它存活了下來?
楚留仙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七星井黑洞洞的井口處。
緊接著,他的目光陡然一凝,無數記憶的碎片蜂擁而出,在他的腦海中拼湊組合著。
“很久很久以前吶,天上的神仙往咱們這地界蓋了一個印,劃為了洞天福地,仙家居所,這是神仙住的地方呢。”
“那個鐵劍門不要你是他們的損失,仙哥兒你整天在后山跑,說不準什么時候也遇個神仙,也不比那個什么門主差了。”
這是那天夜里,老村長講來安慰楚留仙的。那個傳說倒非杜撰,自小到大,楚留仙聽得村中老輩人以不同的版本講述過無數次。
“寒潭下面,四通八達,更有水道直通于外。”
這是不久前,楚留仙對公子所說的話,也是他最后的后手。
山腹寒潭下方水道直如迷宮,誰也不知道出口有多遠,又通往了何方?
隱隱地,楚留仙好像把握住了什么,豁然回首,望向了后山。
此山,山頂如平川,山腹中有洞穴,頂端開一四方形豁口,泄入天光。
四方豁口下方,寒潭亦成四方狀,邊緣清晰如人工開鑿。
這些都是司空見慣了的東西,過去楚留仙見怪不怪,充其量道一聲造化之工罷了。
可是現在,這些東西拼湊在一起,再加上趴伏在地上斷了氣的小憨狗,他的腦海中如驚雷炸響,震散了迷霧。
“楊武!”
楚留仙突然開口,“你再下去一趟,幫我撈一個東西。”
護衛楊武一怔,本能地就要開口應下。
就在此時,秦伯忽然把手一揚,金光乍現,籠罩在楚留仙、秦伯、辛夷,還有楚留仙的身上。
金光之內,只有他們四人。
置身其間,楚留仙發現他之前發出的聲音,被金光所擋,竟是穿透不出去。
做完這些,秦伯挺直了腰,目露威嚴,環顧了一圈。
外面所有的護衛與秦伯的目光一接觸,齊齊低下了頭,看著自家腳尖。
楚留仙沖著秦伯點了點頭,管家秦伯分明是預感到了他接下來話的重要性,做出了防備。
這樣一來,后面的所有,就只局限于他們四人了。
“世家風范,千年積淀,于此細節,足可管中窺豹。”
在心中感慨了一番,楚留仙遲疑地說道:“那是…一枚印璽。”
“是,公子!”
楊武也不多想,直接重新躍回了七星井中。
這一回,他在井中所呆的時間遠比之前為長,數十息的時間過去,全無動靜,只有隱約水聲傳了上來。
楚留仙凝望著七星井口,腦海中有一個場景在浮現…
九天之上,有流光往來,轟鳴如雷,突然,一枚巨大的印璽從天而降,砸落后山。
一擊之下,抹平了后山的上半部分,只留下平頂如川。
印璽洞穿而下,轟入山體,形成山腹;再擊穿了山體,形成了寒潭。
整個過程中,印璽不斷地縮小著,最終墜入寒潭當中,經過無數年,為暗流推動,一路通過寒潭下方的水道,流到了村子下的地下水脈里。
村中井水,本就是與寒潭相同,無怪乎分外清涼。
整個過程,須臾之間,于楚留仙的腦海里重演了無數次,真切如時光回溯了幾千年,親眼目睹了一般。
“應該是這樣了。”
楚留仙瞥了一眼侍女辛夷懷中所抱的火樹銀花,眼前恍惚間似又浮現出了公子的身影。
“火樹,非仙靈之地不長;銀花,非仙靈之氣不放。”
當時初見,公子曾指著火樹銀花如是說道。楚留仙那個時候沒有細思,現在想來,怕是那個時候公子就曾起過了疑心吧。
“仙靈之氣,還有可能指的是我跟公子兩人,那么仙靈之地呢?”
“如此窮鄉僻壤,仙道不傳,何來的仙靈之地一說?”
“此地,定然有玄機,且十之八九,就應在了這七星井下,寒潭水脈。”
楚留仙越想越是肯定,這個時候,井下水聲忽止,楊武重新從七星井中爬了起來,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屬下不負所托!”
楊武雙手高舉過頂,掌心處托著一枚一寸見方的小印璽。
“果然!”
楚留仙深吸了一口氣,將印璽接過,仔細端詳。
但見得,印璽呈明黃色,非金非石,溫潤非常,即便塵封多年,一朝出世,便顯尊貴之氣。
“這應當是 ——解開了的桎梏之寶。
——仙靈之寶!”
楚留仙不由得將明黃印璽緊握,胸前貼肉存放的幽玄玉佩似乎也愈發地灼熱了起來。
不是仙靈之寶,何能影響周遭形成仙靈之地,能催發火樹銀花這般的仙靈根?!
“回頭倒要查查,過往有哪位謫仙人,隕落在此處,想來當也不難查。”
若不是謫仙人隕落,仙靈之寶豈會蒙塵多年,寂寞地沉睡在井底?
楚留仙心中感慨不已,他生活了一十六年的這個毫不起眼地方,竟然先后隕落了一位謫仙人,一位修仙世家公子,更有一場陰神尊者之間的大戰,于斯爆發…
他一邊想著,一邊搖頭,將明黃印璽收入懷中,再抬起頭來,正好迎向了秦伯和辛夷的目光。
兩人倒是謹守分寸,沒有多問什么,只是由秦伯湊過來,低聲建議:“公子,此處非久留之地,我們是不是…”
“嗯!”
楚留仙點了點頭,最后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村莊,只覺得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心中一陣憋悶,吁出了一口濁氣,道:
“走吧!”
金光散去,楚留仙他們一眾護衛,向著村莊外走去。
踏出了村口,九曜古船懸浮在前方,楚留仙突然止步,轉身,回望。
“辛夷。”
他頭也不回地開口,“為我做幅畫。”
“是,公子。”
辛夷雖然奇怪,還是不敢違背,以最快的速度從身上取出筆墨畫卷,提筆等待吩咐。
楚留仙沒有去注意辛夷的身上到底有何法器,能將這些東西都藏在身上,依然凝望著靜悄悄的村莊,淡淡地說道:
“山間有村,村宜小巧;
村中有徑,徑欲曲折;
徑轉有樹,樹當高大;
樹下有人,人在歡笑…”
辛夷全無遲疑,參照眼前景致,參照楚留仙口述,所有種種,躍然紙上。
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村子還是那個村子,人也依然是那些人…
楚留仙過往十六年,隨著辛夷白皙的玉手持筆游走,凝固在了方寸之間,封印在畫卷當中。
在這整個過程中,為狂風所卷,籠罩在村子上空的灰燼,隨著風歇而揚揚灑灑地落了下來。
這些灰燼,無異于是骨灰一般的東西,落在頭上,肩上,讓平素里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們很是不適。
然而——
無人敢動!
所有人都站在原處,紋絲不動,任由頭上染霜,兩肩落塵。
在他們目光所聚焦的地方,楚留仙所處的位置,恰是灰燼所不曾落,又是漸漸高升的朝陽投射出光輝的所在。
于是,朦朧了他們視線的灰燼成了金沙,楚留仙的背影,連每一絲的頭發,都染上了金邊,炫目而不可直視。
不知道什么時候,楚留仙住口不言,辛夷也畫成提筆,就在這個時候,冥冥中似有天意,有風卷落葉數片,拂過了畫卷。
看到這些金黃色的落葉,楚留仙心中突然一動,毫無征兆地伸出手來,在畫卷與落葉上一抹。
靈力迸發!
頓時,數片落葉印在了畫卷上,或呈舒卷狀,或現飄飛態,竟是妙手偶得,非世間畫工所能描繪出的自然真態。
辛夷的畫筆再次動了,不用楚留仙吩咐,她于畫卷中,添加了幾縷風…
風卷飄零葉,這一幕如薄紗,籠罩在山色村莊上,任何人一眼望去,難免心生蕭瑟之感。
正如,此刻楚留仙心中所感!
兩人一時靈感迸發,默契而成就的,已然超脫了藝,而近乎于道。
“此圖可名:秋風圖。”
楚留仙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是:秋風掃落葉,蒼茫茫真干凈…
待辛夷題完“秋風圖”三字,楚留仙徑直從她的手中取過畫卷,珍重卷起,納入袖中。
“走吧!”
“我們上路!”
楚留仙淡淡地說著,轉身向著九曜古船方向行去。
眾人跟上,簇擁而前,即便是親近如秦伯辛夷,亦不敢詢問。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公子留仙如何會對一座小村莊感情甚深,但沒有人敢問。
公子留仙這樣仿佛永遠生活在陽光下的人物,他們偶爾時運不濟,墜入塵埃中的狼狽,其中發生的故事,自然不想人知道,也沒有人敢觸碰。
前方,九曜古船上迸射出一條斑駁光帶,從空中一路鋪陳到了地上。
楚留仙踏著斑駁的光,一步步地踏入了空中,如步青云而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