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綠水,百花深處,一個少年,在山壁上刻字。
“沙沙沙!”
粗布青衣的背影紋絲不動,只能看到手肘微微地晃動著,便有石屑揚揚灑灑而下。
“留仙哥哥”
窸窸窣窣的穿行聲音,不讓黃鸝出谷的嬌嫩嗓子,一個七八歲大小的小女孩兒從林間鉆了出來,身后還跟著一只不住搖頭晃腦的小憨狗。
楚留仙拍打著手上沾上的石屑,轉過了身來。
他的手上竟是沒有任何工具,單純以手指在山壁上刻下了一道道劃痕,一行行字跡。
看到小女孩蹦蹦跳跳而來,楚留仙先是露出了寵溺的笑容,繼而又把臉板起來,道:“可親,你怎么又一個人跑來了?!”
“不怕來個什么東西把你叼走了嗎?”
“人家才不怕呢。”小可親湊過來,抱著楚留仙的胳膊一陣搖晃,“那些大家伙,早就被留仙哥哥打光了,爹爹是這么說的。”
等她搖晃夠了,才空出了雙手,比劃了個巨大的圈,形容那些被楚留仙打光的獵物到底有多大的個頭兒。
“笨笨,你說是不是?”
這句話,卻是對那頭圓頭圓腦的小憨狗說的,得到對方用搖尾巴表達出來的贊同,小可親“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小丫頭實在是說不出的可愛,楚留仙繃不住臉了,只得伸出一只手來,揉著她的腦袋,搖頭失笑。
“可親,可是村長讓你來找哥哥的?“
看著小可親和憨狗玩耍了一陣,楚留仙這才開口問道。
“不是呢。”小丫頭撥浪鼓般地搖著頭,很是奇怪地說道:“爹爹憋家里好幾天了,門都不出的,不知道為什么?”
她不知道,楚留仙卻是知道的,臉上的表情不由得就是一變。
老村長,這是為了他啊,也是自覺沒臉面來見這個他最看重的村中少年。
“哎呀,差點忘了。”小可親沒有察覺出楚留仙神情的變化,一拍腦袋道:“娘親教了可親編花環啦,留仙哥哥你別在山上睡懶覺了,下來看人家編花環嘛”
嬌嫩的尾音拖得長長,繞得人心都軟了,實在狠不下心說出拒絕的話來。
楚留仙正要開口答應呢,耳中忽然嗡嗡作響,似是開了水陸道場一般。
“呼呼呼”
先是狂風在怒吼,緊接著“轟轟轟”的氣爆轟鳴,鋪天蓋地而來。
聲浪越來越近,越貼越低,儼然是數人合抱的戰鼓,就貼在耳邊敲響。
“啊”
小可親本能地尖叫出聲,兩只白嫩的小手捂在耳朵上。
在她的旁邊,那頭小憨狗一個馬趴在地,小爪子也有樣學樣地蓋到了耳朵上。
惟有楚留仙,只是略皺了一下眉頭,隨即扶住了東倒西歪的小丫頭,抬頭向天上看去。
只見得,一道劍影,從頭頂上空掠過了他們所在的山腰,擦著平頂的山頭呼嘯而過。
“這是什么呀”
可親也看到了那道劍影,小臉上帶著害怕與好奇地喊出了聲來。
明知道轟鳴聲中,即便是說了什么,小丫頭也聽不到,楚留仙還是略有些出神地說道:
“鐵劍門,飛劍傳書!”
他的話,與其說是給小可親聽的,倒不如說是自語給自己的。
“鐵劍門三年一度,大開山門,招收弟子,三十天前開始,廣發鐵劍令于方圓千里地域。”
“這個飛劍傳書,應該就是那些新弟子集合完畢,回報給門里吧。”
隨著飛劍遠去,轟鳴聲消散,小可親隱約捕捉到了楚留仙話的后半部分,不依地道:“那些壞人怎么不發那什么令給留仙哥哥?”
沒發給楚留仙,鐵劍門的人到了這丫頭嘴巴里,登時就成了壞人。
在可親的眼中,自家的留仙哥哥就是天底下最厲害最厲害的人了,不發給他,當然是壞人了。
楚留仙笑了。
早從這丫頭的爹爹嘴里,他就知道了這次鐵劍門的招收,只限制繁華地帶,大戶人家,窮鄉僻壤的山村少年,如何放在人大門大派的眼中?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道:“你問為什么啊。”
“因為,我們是野草,他們是蘿卜啊!”
“野草…蘿卜…”小丫頭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里,寫滿了懵懂。
楚留仙拍拍她的腦袋,意有所指地說道:“野草嘛,漫山遍野都是,自生自滅,給人帶來不了好處,也就沒有人在乎。”
“蘿卜嘛,長得像人參,還有水分,能解渴嘛。”
他說的這些東西,對小可親來說,自是太過深奧了,有聽沒有懂。
楚留仙之所以說起這個,是因為想起了這個丫頭的父親,也就是他們這個村子的村長。自從得到鐵劍門廣發鐵劍令的消息,他就東奔西跑,想要幫楚留仙爭取到這個資格。
可親他爹向來覺得,楚留仙不應該窩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認定他生來就不平凡。
記得村長還曾經文縐縐地,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一直說楚留仙會那么多的東西,都是“天授”,老天爺教的,還不是最大,最厲害的?!
小可親可不知道在一瞬間,楚留仙的腦子里閃過了那么多東西,很快就把想不明白的東西拋開了,一臉神秘地說道:“鐵劍門的門主很厲害哦,在山里面遇到過仙人呢。”
接著,好像怕楚留仙不相信似的,她急忙忙又補充了一句:“我偷聽爹爹說的。”
“仙人嗎?”
楚留仙一笑,住口不言,眺望向飛劍遠去,重新平靜下來的山間。他的目光,好像透過了這些看了十幾年的山水,一直看向了無限遠的地方。
一邊看著,他一邊在心中,把下半句補了出來:
“我,已經看了十六年了!”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在過去的十六年間,他夢中常常出現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名字也叫做:楚留仙。
持續了十六年的夢里面,兩個楚留仙一起從嬰兒,漸漸長成了少年,兩人的命運,卻有著天上地下的差別。
夢中楚留仙,華服錦衣,鐘鼓饌玉,起居器用,無一不精,人以公子尊稱之;
夢中楚留仙,施法能行云布雨,往來則出入青冥,儼然 ——神仙中人!
多少次在夢里面,楚留仙漸漸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值一文的山村少年,還是那個眾星捧月的 ——公子留仙!
楚留仙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腦袋,將那糾纏不休的夢中景象,徹底地從腦子里晃了出去,回過頭來,望著山壁出神。
山壁上,有著一道道手指粗細的劃痕,每一道劃痕的旁邊,又有一行行的字跡。
“得室廬之學,無用。”
“習撫琴之技,無用,但有趣。”
“學手談之道,無用,但有趣。”
“強記《菌譜》一書,得其二三,凡培元可用山珍六十九種,惜忘其余,憾!”
“明辨水之法,天雨水、液雨水、千里水…各有其妙,有用。”
“楚氏秘傳·周天培元法!!!引氣頂級,直指真靈的法門!!!大收獲!!!”
“原來是這樣,引氣引氣,身如皮筏,世如河床,氣則是水,引氣則水漲,皮筏方能行。”
“只余一式了,周天培元法第三百六十五式——水滿則溢!”
“…琴棋書畫,又是琴棋書畫…該死的,最后一式怎么還不出現?!”
山壁上記錄下來的東西,以及在文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些,一點一滴皆是他夢中所見、所學,離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山村,是多么的遙遠,多么的——格格不入!
呆了一會兒,可親便覺得無趣了,招呼著小憨狗,如來時般蹦蹦跳跳地下山去了。
留下楚留仙一人,繼續對著記錄著他十六年歲月的山壁,怔怔地出著神。
小丫頭臨走前,似乎是對楚留仙喊了一句,讓他早點下山看她編花環,至于是不是真的有,楚留仙自己也不清楚了。
他的全部情緒,都隨著那一道飛劍橫空,激烈地波動了起來。
這些年來,楚留仙從夢中出現的片鱗半爪里,不成系統地學會了很多很多,他在這個地方根本不可能接觸到的知識,力量。
可是學得越多,心中卻越是不甘。
這一劍的出現,將這不甘推到了極致。
“我要走出去!”
“我要像‘他’一樣。”
渴望如潮水,一經涌起,注定要接連不斷地拍打在汪洋上,沖擊到堤壩上,粉身碎骨亦不惜。
原地站了很久,楚留仙始終壓不下心中波瀾,最終狠狠地一跺腳,整個人拔地而起,一躍數丈,落到了旁邊一株老樹最高的樹杈上。
整個人窩進樹杈里,楚留仙居高臨下,半座青山,山下村莊,盡收眼底。
看著看著,一陣朦朧,他眼前的景象,似乎被界限分明地撕裂成了兩半。
一半,是山村的寧靜,安詳,是淡色,素雅的。
時光在飛逝,就這么留在這里,與世無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慢慢地變老;
一半,是多年苦練不輟的身影,是亮色,鮮艷的。
走出山村是繁華的人間,是各種精彩,是大展拳腳,是生死間的酣暢淋漓,或許短暫,但絕對刺激。
一半淡色素雅,一半亮色鮮艷,涇渭分明,劃分了楚留仙眼前景象的同時,也指向了不同的人生軌跡。
左邊,還是右邊?
“右邊!”
楚留仙眼中精光閃過,狠狠一拳擂在棲身的樹枝上。
“咔嚓”一聲,樹枝斷裂,他也飄然落下,在半空中旋過身子,明明是粗布青衣鄉野少年打扮,卻平添了一份出塵之氣。
“喝!”
落地的同時,楚留仙又是一拳搗出,轟在了山壁了。
“嘩啦啦”
布滿了刻痕和文字的山壁,龜裂、剝落了下來,轉眼間一片狼藉,一個完整的文字也無,只有帶血的拳印,清晰無比地印在了上面。
此刻,楚留仙的心意,也如拳印一般,清晰無比。
鐵劍門的事情,如一個藥引,將他心中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不甘,豪情,盡數引發了出來。
“走出去!”
“想要什么,我便自己去尋,去找,去爭!”
“夢中的‘他’,是在神仙地界,公子身份,眾星拱月。我這一步踏出,勇猛精進,他日未嘗就沒有機會——像他一樣!”
拳頭在流血,楚留仙卻渾然不覺,心中如同搬去了大石一般,豁然開朗,渾身輕快,幾乎想縱情大笑一場。
他的腦海中,無數個圖景拼湊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
走出自小長大的村莊,來到陌生的天地,一座座尋遍天下名山,一處處訪盡世間高人,一步步實現深藏在他心中,從未與人言說過的夢想。
“就這樣!”
“去告訴村長一聲,然后——走出去!”
心念既定,楚留仙抬頭看看天色,已是不晚了,今天他再沒有到秘密練功地修煉的興致了,掉頭向著山下走去。
走了兩步,“呱呱呱”的聲音,從頭頂上空傳來。
天邊夕陽正好,山下炊煙裊裊,偏偏有烏鴉煞風景地呱噪著。
楚留仙停住了腳步,臉上頓時精彩了起來。
一陣臉色變化,他默默地伸手在洞口旁邊的草叢里一摸索,拿出了一頂斗笠來,戴在了頭上。
做完了這個舉動,他的腳步立馬就輕快了起來,一身輕松地走了出去。
一日將過,正值倦鳥歸巢時候,頭上飛過幾只鳥兒,不過尋常事爾,可不尋常的地方,馬上就出現了。
“啪啪啪”
又潮濕,又沉淀的聲音響起,卻是從楚留仙頭頂飛過的鳥兒,無巧不巧地在那當口兒拉下了鳥糞,精準無比地落到了斗笠上。
這斗笠,看似多此一舉,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呼”
下得山來,站在村口,楚留仙長出了一口氣,隨手拿下沾了鳥糞的斗笠往旁邊一甩了事。
從聞得鳥鳴,到鳥糞落頂,他都表現得非常淡然,非常熟練,好像這樣的事情再普通不過一般。
這哪里普通了?!
要是一次,兩次,或許說得上是巧合,可看楚留仙預先準備了斗笠的舉動,就可想而知這絕對不是偶然了。
“這運氣…”
哪怕是習以為常了,楚留仙還是忍不住搖頭嘆息,任是什么人,類似的事情持續了十幾年,都難免要嘆上這么一聲。
從小到大,在他的身上發生得太多太多了,但凡是有可能向著壞的方向發展的,就定然會發生。
放在別人身上是倒霉,在楚留仙身上,那是常態。
不過反過來,如采參一類,極需運數的事情,他又往往是收獲最大的一個。
如他在七歲那年,上山打獵,為避猛獸,迷了道路,結果一頭撞入了一個山腹中,而村中祖祖輩輩多有獵戶常年入山,卻從來沒有人發現過。
那個山腹洞穴,后來就成了楚留仙天然的秘密練功場所。
個中種種,真真無法一言以蔽之。
畢竟是習慣了,轉眼間楚留仙的臉上就重新掛上了笑容,走入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山村。
“仙哥兒,回來了啊!”
“仙哥兒,眼看你也到歲數了,你看隔壁村的小花兒怎么樣?嘻嘻嘻,嬸娘跟你玩笑呢,別走啊。”
村子很小,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底,幾十戶人家,更是天天見面,一路招呼打過來,楚留仙腳步輕快地回到了他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屋。
這老屋是十六年前,將他從山里抱下來的老獵人留下的。
當時的楚留仙身上只有一層襁褓,以及隨身攜帶的一塊刻著“楚留仙”三個鎏金篆字的玉佩,其他的什么都沒有。
要不是老獵人好心,怕還是嬰兒的楚留仙,早就入了不知道什么野獸的腹中了。
可惜,老獵人在他四五歲時候,一次上山打獵,便再也沒有回來,讓長大后的楚留仙想要報恩,都無從報起。
“留仙哥哥”
楚留仙剛剛走到屋外呢,熟悉的聲音從隔壁傳了過來。
他的隔壁,住的就是小可親一家。
這會兒,小可親正捧著編了小半的花環,一張小臉上的笑容好像是在說著:快來夸我吧,快來夸我吧。
這會兒,村長家的柴扉推開,村長佝僂著身子走出來,臉上帶著不好意思的神色,道:“仙哥兒,老叔對不住你,沒把事情辦好。”
楚留仙嘴角剛剛泛起笑意,剛想開口呢,不曾想到,就在那一瞬間,異變突生。
那一刻,他判斷不出,他是想跟小可親招呼呢,還是要告知村長他的決定;
那一刻,他分辨不得,村長到底開口說了什么,甚至他到底把話說出口了沒有?!
他的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困意如潮,無邊無際地卷來,就將他淹沒其中,打入海底。
“怎么回事?!”
楚留仙心中駭然,全身上下每一處血肉,每一寸的皮膚,每一點的感官,都在催促著他,趕快睡去,睡去…
過去的十六年間,每逢得要夢到那個“他”的時候,楚留仙當日都會分外的嗜睡,但從來沒有如今天這般,完全無法抑制,無法拖延。
“現在差不多是晚上了…”
楚留仙在一陣天旋地轉中,看到夕陽再是不情愿,終究被拖下了山,明月歡快地蹦上了枝頭,灑落如水月華。
“過去都是在白天,夢到‘他’的晚上,今天怎么…”
怎楚留仙無法再想下去了,最后的印象是他仰天便倒,耳中依稀傳來了驚呼的聲音。
只記得,先是無邊的黑暗,繼而不盡的斑斕絢麗,占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