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關守衛戰過去了兩個月,關城上的城樓已經重新建起,其他如箭塔、拍竿、吊索、火油架等大型守戰器具也修筑一新。
城樓上高高豎立著兩桿月白色紅邊的大旗,一桿上書一個大大的“劉”字,“劉”字旁是兩行小字,分別寫著“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和“盧龍節度使”;另一桿寫著一個“周”字,兩旁的小字為“平州兵馬使、榆關守捉使”和“游擊將軍”。兩桿大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透著一股肅殺之意。
自從出任右營甲都都頭的消息傳回本家之后,趙在禮這個庶出子弟也終于引起了家族的重視。老趙家子弟眾多,在軍中擔任都頭以上軍官的也不算少,但像趙在禮這樣通過自身努力,不聲不響做到都頭級別軍官的卻并不多,更何況,趙在禮的發展趨勢看上去絕不會止步于此,至少在目前,他便以都頭、任勇校尉的職銜統領平州軍部署在榆關的三個都,就職權來說,他已經算得上一個指揮使了!
老趙家一旦注意到了這位庶出子弟,便開始對他寄予了厚望,并立刻給予大力支持。除了戰馬、甲胄、兵刃和錢餉方面的支持外,還派出幾名家丁前來聽用,于是趙在禮立即著手修繕戰具、訓練兵卒,整治戰備。他家學淵源,又有家中所派熟悉軍事的家丁協助和指點,這些事情對他來說,上手極快,整個榆關的守備在兩個月內便換了個面貌。
此刻的趙在禮可謂春風得意,但春風得意的趙在禮從張龍手中接過自家剛到的委任告身時,和張龍一樣,感到了一絲惶恐和慚愧。委任告身中,任命趙在禮檢校平州軍右營指揮使,秩別御侮校尉、從八品上。
任何軍隊里,要想真正在軍營中立身,除了各方面因素外,首重的必然是軍功!所謂無功不受祿,除了那些不知廉恥、以溜須拍馬為晉身之資的小人之外,凡是有良知的軍人,當所受之賞遠大于所立之功時,都會感到惶恐和慚愧。趙在禮出身軍將世家,對此有一份更清醒的認知。
趙在禮這一段時期領軍駐守榆關,在訓練新兵和修繕戰具中耗費了無數心血。他付出的努力越多,就越明白當初李誠中在這座殘破關城上抵御契丹人到底有多難,尤其是他打聽到白狼山軍寨的情況還不如當初那座榆關之時,對于李誠中在白狼山所取得的勝利更感到了由衷的欽佩。
自己被任命為檢校右營指揮使,秩別也提為御侮校尉,那么李誠中…
看罷委任告身之后,他第一個反應不是驚喜和興奮,而是帶著一絲不安的向張龍道:“泉河兄,不知李誠中…”
張龍笑了,他取出另一份告身向趙在禮一晃:“干臣老弟放心,兵馬使對此是有數的,這告身你就安心接著吧。恭喜老弟,從此榆關之上可以增加一桿將旗了。”當官階升到指揮使之后,便跨入了中級軍官的行列,這是一個軍官階別的分水嶺,已經有資格打出旗號了。趙在禮的將旗應該這么書寫“平州軍檢校右營指揮使、御侮校尉趙”。
聽張龍這么一說,趙在禮松了口氣,心里的那股子歡喜勁也終于升了上來。他連忙安排下去,命令手下軍兵將糧倉中的軍糧取出一千石,裝上張龍帶來的大車。等張龍將一切物資準備就緒,趙在禮帶著九十名兵卒來到他的面前。
“干臣老弟,這是何意?”張龍不明白。
趙在禮拉過為首的那名軍官,向張龍介紹:“這是元家三郎,泉河兄當是見過的。三郎與某乃是發小,此前曾在義兒軍中任伙長之職,聽說某到了平州,便央請自義兒軍中調了過來。此番泉河兄領軍押運軍輜,某意遣三郎領兵隨行,一來壯泉河兄軍色,二來…這幫子新兵都沒經歷過戰事,某意請泉河兄代為關照,也讓他們歷練歷練。泉河兄放心,這些兵都是某精挑細選的精銳,斷不會給泉河兄添亂。某當日聽李誠中說過,泉河兄的車陣中不曾安排有刀盾近戰之士,這些兵也可填補一二…”
這個年輕人張龍是見過的,不僅見過,張龍還親手辦理了他的安置事宜。元家三郎名行欽,表字紹榮,是幽州城中元家的直系子弟,如今年方一十七歲。雖說元行欽年歲不大,卻經歷過河間城下與成德軍的大戰,斬首兩級。
從盧龍軍精銳的義兒軍自請調往苦寒的邊關平州,張龍當時還十分奇怪,過問了元行欽的請調原因,據元行欽親口所言,乃是為了和好友趙在禮為伴。對于這種經歷過戰事征伐并立過軍功的軍官,張龍自然是舉雙手歡迎的,當時請示過周知裕后,便直接委任了隊官職務,并按照本人意愿,派遣到了榆關,接受趙在禮指揮。
聽趙在禮這么一說,張龍想了想,便點頭答允了。如今平州軍中,除了李誠中所部經歷過戰事洗禮外,所有都隊全是新兵,能夠多感受一下沙場氛圍,對于平州軍的成長和發展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
張龍率領的押運車隊由中營三百名槍兵和各營揀選的弓手兩百人組成,此外還有兩百民夫,有了這九十名刀盾手,既對防御契丹人騎兵的漫射有所幫助外,在近身搏戰時還將是一支有效的力量。只是他們沒有練習過車陣戰法,張龍便在榆關下重新排演了幾次,讓元行欽指揮這些刀盾手參與其中。
第二天天還沒亮,張龍便命令車隊出關,向西北方的白狼山進發。
出了榆關之后,車隊按照之前排演的方法,成兩列縱隊行進。兩列車隊之間,則是五百九十名平州軍卒。近八百人、五十駕馬車的隊伍行進在草原上,聲勢顯得十分雄壯。
張龍隨大軍行軍了一輩子,南征北戰,經驗豐富,但指揮那么大一支隊伍行軍,卻是他平生第一次。他十分謹慎的派出十名斥候,在周圍四處游探,以期在遭遇契丹人堵截的時候能夠做好充足的準備。這些斥候是從平州軍斥候隊挑選出來,雖說只有十人,但已經是整個平州軍斥候隊的一半了。他們不一定比得上契丹游騎那般擅長騎射,馬術卻十分精湛,作為新立的平州軍來說,這些斥候才是真正的精銳所在。
派出斥候之時,張龍下達嚴令,規定了這些斥候的哨探范圍,最遠不得超出車隊兩里。他不敢讓斥候走得過遠,哪怕損失其中的任何一個,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最初的二十里地安然無事,但隨著車隊的繼續向北,終于在周遭發現了契丹游騎的蹤跡。張龍命令斥候隊回收一里地,然后繼續前行。隨著契丹游騎的頻繁出現和越聚越多,張龍干脆命令斥候隊回到車陣當中。這個時候再放出斥候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很明顯,契丹人已經盯上了車隊,一切就看人家想不想打了。
張龍命令車隊加速前行,爭取在契丹人大隊趕到之時,能夠離白狼山更近一些。按照他和李誠中的約定,車隊離白狼山越近,李誠中出山的接應力度就越大。
當車隊行進到黃昏時分,已經遠遠能夠看到白狼山淺淺的身影時,張龍進行了目測估計,推算出離白狼山口還有七八里地。然后,他看到了前方兩里處擋住去路的四五百契丹騎兵,于是張龍下令車隊改變陣型。
這是張龍第一次指揮戰斗,也是絕大多數車隊中的平州軍士兵頭一次面對敵軍。幾乎所有人都呼吸有些急促,握著兵刃的手心開始發汗,處于了緊張狀態。
好在之前排演過多日,雖說大伙兒都十分緊張,但仍然按照之前的部署改變了車陣隊形。民夫迅速將兩列車隊首尾的各十駕大車橫向合攏,然后以繩索扣住每駕大車的勾環,于是車隊變為一個二十駕車寬、三十駕車長的方陣。民夫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黑巾,將馬眼蒙上,防止馬匹受驚亂竄,又從車上取過厚氈毯,覆蓋在馬背上,以盡量減少馬匹中箭的幾率。
準備完畢后,大部分民夫都躲入車陣之中,只留少許馭術高明之人,披上皮盔皮甲,在大車內側駕馭馬匹,保持車陣繼續向前。
六十名槍兵頂盔貫甲組成兩排槍陣,前出至車陣外,以保護正前方拉車的馬匹,二十名刀盾手則均勻的塞入第一排槍陣中,他們高舉盾牌,盡量為槍兵抵擋敵人的漫射。其余槍兵和刀盾手則在車陣之中防御契丹人對車陣兩側及后方的威脅。整個車陣在盞茶時分就布置完畢,槍口沖外,槍刺如林。
對契丹人的攻擊則由兩百名弓手負責發起。他們藏在車陣之中,每人身背三壺箭矢,組成四波次漫射隊列。在李誠中的設計中,他是打算按照“三段擊”的方式來分配弓手射箭頻率的,但在實際排演時,他發現平州軍的弓手射箭速率較慢,按照“三段擊”方式射箭,會出現很大的空檔和漏洞,便干脆改為了“四段擊”,每一擊將有五十支箭矢發出,以保證做到不間斷的箭雨覆蓋打擊。因為步弓的射程要比騎弓更遠,當契丹人策馬沖到能夠和平州軍對射的距離時,應該已經至少經歷過兩百支箭矢的打擊。
這座車陣的排布及作戰方式,是李誠中掏空了腦海中那些來自后世的記憶,再結合與契丹人作戰的心得后,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實事求是的說,這座車陣真正的作戰效能并不大。
首先,這座車陣的耗費太貴了。不僅前出的槍兵需要大量甲胄,車陣中的弓手比例也相當高,耗費箭矢非常驚人。平州刺史府為了籌辦這次軍輜的輸送,可謂花了血本,幾乎將府庫掏了個空。在大唐鼎盛時期,唐軍的裝備應該算當世第一,不僅人人甲胄,而且人人持弓,弓手比例達到可怕的百分之百。那時候的唐軍,除了本身善于近戰搏殺之外,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優秀的弓手,所有人都背負弓箭。更令敵手恐懼的是,開元之初,唐軍的弩手比例高達三成!但現在是在唐末,在這個生產力遭到極大破壞的時代,不僅甲胄缺乏,弓手比例過低,而且弩具極為稀少,更別提如當年一般大量裝備陌刀、鐵斧甚而具裝重騎了。無他,國力爾!
其次,從戰術效能來看,車陣最適合的用武之地,只在輸送軍輜,說白了,這個車陣頂多就能拿來運糧,不適宜堂堂正正的決戰。因為車陣的行動過于緩慢和笨拙,戰場主動權必然會落在敵軍手中,何時進攻、何時后撤,一切都看敵人的心情。
最后,若是長途行軍時,車陣也會暴露出極大的弱點。在敵軍騎兵的虎視眈眈之下,車陣中的守軍必須時刻保持高度警惕,一旦行程過長,每個人都要被緊張和疲勞所拖垮。敵軍只需在一旁跟隨車陣前行,過得三五日,便可輕松破陣。
但是,車陣雖然有那么多弱點,單就目前往白狼山運送軍輜來說,卻正好合用。
隨著張龍的一聲令下,布置完畢的車陣開始啟動,沖著對面的大隊契丹騎兵緩慢而又堅定的行去。